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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春風客

第二十六章 少年心事當拏云

洛陽春風客 周小小少 3080 2019-09-06 10:32:12

  根據(jù)江湖上一個著名的瘋子的理論,恐懼會一代代流傳下去。

  如果父親天生害怕蛇,那么兒子大概率也會從一出生就懼怕細長濕滑的物體;如果父親站到山頂就腿軟,那么兒子無論多么努力克服也一定會恐高。

  那個瘋子還提出,有些恐懼是由于一個人經(jīng)歷了一些可怕的事情而產(chǎn)生的,比如小時候若是被狗咬過,長大聽見狗吠聲也難免緊張,又比如親眼見到親近的人被殺者,容易噩夢連連,并且排斥血與刀劍。

  那個瘋子后來死了,連姓名都沒有留下,他的話語也僅被視作笑柄口耳相傳。

  據(jù)說他登上了一處懸崖,縱身躍下,想要驗證一個人能不能完全戰(zhàn)勝對高處的恐懼,但這次驗證的結(jié)果卻是無人知曉。

  死人一向是最安靜的。

  “真是個瘋子?!比藗冎v到這里,總會加一句愉快的總結(jié)語。

  可初新明白,一個人若是整日與恐懼打交道,不想瘋都困難。

  他不是個瘋子,相反,在這種時刻他總是理智清醒得很,卻也疲于應(yīng)付骨骼不由自主的抖動和生自脊背的寒冷。

  向陽子與左右兩名黑衣劍客已經(jīng)進了劉掌柜的屋室,房內(nèi)似有忽高忽低的說話聲,緊跟著一陣驚叫,初新腦海里冒出一個念頭:有人死了。

  他的四肢已逐漸冰涼,因為他清楚得很,這個人的死和他也有瓜葛。

  雪崩時,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正如惡人施暴時,沒有旁觀者是清白的。

  這便是恐懼嗎?

  他的記憶又飄飛到很遠的地方。

  他八九歲的時候,很喜歡學大人的模樣在村莊里背著手踱步。他踱步時,有個女孩會一直盯著他看。那個女孩總是穿著青布衣裳,衣服很寬大,女孩的手腳顯得小小的。初新走得累了,就坐在大樹底下,望著女孩,思考她為什么要穿這么不合身的衣服。

  女孩叫阿青。

  他那時還不清楚,阿青是個孤女,沒有父親和母親。阿青同奶奶相依為命。

  與初新同齡的男孩子喜歡嘲笑她,有些還會對她惡作劇,阿青不愛理會那些無聊幼稚的玩笑,但生氣心急時還是會還嘴。

  “無父無母,你是不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

  “你才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

  初新不明白為什么沒有父母,阿青就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

  “只有奴婢才穿青布衣服,你是個小奴婢嗎?”

  “你才是小奴婢!”

  初新不明白為什么衣服布料的顏色能決定一個人是不是奴婢,他也感嘆阿青吵架的本領(lǐng)不高明,只會用一種反詰的語式。

  畢竟只是爭吵,初新并不想因為阿青得罪自己的伙伴,阿青不能陪他爬樹,陪他游泳,他用孩子的思維權(quán)衡了利弊,決定不介入??蔂幊晨偸呛苋菀邹D(zhuǎn)化為拳腳,尤其是以多欺少、仗勢壓人者,更喜歡將言語的爭端訴諸武力。

  阿青被推搡以后挨了兩拳,依舊噙著眼淚。

  初新想告訴自己的伙伴,他們的做法是不對的,卻張不開嘴巴,雙腳也無法動彈。他安慰自己,這只是因為他今天已經(jīng)走了太多步,太過疲累,并非是他膽小。

  安慰沒有什么大用處,阿青仍在他眼皮子底下受著欺負。

  他離得與阿青有些距離,這誘使他做出了連他自己也難以料想的舉動。

  他竟然悄悄躲到了大樹背后。

  眼不見為凈,可初新一點兒也不好受,他還聽得見阿青被嘲笑的聲音。

  他又默默地把自己的耳朵捂住了。

  終于,阿青哭出了聲,在孩子眼中,哭意味著認輸、投降,意味著這場較量有了定論。當初新把手從耳邊拿開時,阿青和那群男孩子都不見了,他仿佛在大樹背后藏了百年之久。

  后來他不再學大人踱步,而是開始學劍。他進步得很快,在他二十歲時,他身邊已經(jīng)不再有能和他過上幾十招的對手,初新也以為自己再也不會膽怯了。他有時會想:是不是因為自身足夠強大,勇氣就能產(chǎn)生?

  直到此刻,初新才明白,自己仍然是個躲在樹后的小男孩而已。

  劉掌柜被拖拽出了屋,他蹬著腳,嘴被捂住,頭發(fā)披散,身上昂貴的絲綢衣服滿是血痕,殘狼的行動利落迅速,劉掌柜能活著便已經(jīng)是個奇跡。

  初新像一尊石像般沉默地瞧著眼前的一切,洛陽城的燈火和星光越發(fā)顯得遙遠,“七月”劍鞘的花紋摸起來也很陌生。

  有人說,一個人徹底失敗的時候就是他徹底放棄的時候,初新清楚地感覺到,燈火和星光在否定自己,“七月”在否定自己,最關(guān)鍵的是,他自己也在否定自己。

  劉掌柜的掙扎在地上匯成了一道印記,向陽子和其他兩人毫不理會,粗暴地往前踏步,劉掌柜越是反抗,他們反倒越興奮。

  老虎雪豹這樣的猛獸若是在捕獵時不遇到一些阻撓,它們的生活也將缺少很多樂趣??刹恢獜哪睦锩俺鲆粋€禿頂?shù)睦先?,膽敢立在大門口攪擾他們的興致。初新認得這個老人,他吃過老人煮的幾碗面條,他覺得老人的身手比煮面條的技術(shù)要好得多。

  “老爺子,您擋著我們的路了?!毕蜿栕友劬﹄m瞎,卻率先察覺到老人的存在。

  “是嗎?”老人略顯遲鈍地望了望自己的腳尖,隨口應(yīng)了一句,像在搪塞問話的向陽子,因為他根本一點兒挪步的意思也沒有。

  “老頭,你是癡還是傻?”左邊的黑衣劍客開口道,他邊說邊往前,想將老人從大門處推開,可手掌落在老人胸口竟似打在棉花上一樣,無處著力。老人閃電般抓住他的手臂,雙手一錯,黑衣劍客的右手居然脫臼了。

  “看來您根本就不癡不傻,擋在這里是故意的?!毕蜿栕拥挠沂忠褋淼缴碜拥挠液蠓?,這是他準備拔劍的姿勢,右邊的黑衣劍客卻抓住了向陽子的手臂,在他耳邊低語了一陣。

  手臂脫臼的黑衣劍客一聲不吭,竟自己將手臂接回去了,臉上仍是輕松自若的表情。

  “閣下就是殘狼中那個沒有痛覺的劍客,李梧桐?”老人問道。

  “你說呢?”

  “聽說你曾被十幾支箭射穿了身體,仍能力戰(zhàn)漠北七盜而不倒?”老人又問。

  “要不是流了太多血,又怎會有一盜活著跑掉?”李梧桐的關(guān)節(jié)活動得差不多了,又想動手,向陽子卻向老人作揖道:“大師不在廟里講經(jīng),跑到這里來干嘛?”

  初新在房頂聽到這句話時有些好奇:賣面的老人如何變成講經(jīng)的大師了?

  老人面色平靜,望著躺在地上喘氣的劉掌柜道:“念經(jīng)打坐是修行,割肉喂鷹也是修行。”

  “你若是救了逃命的鴿子,我們這些饑餓的鷹就得遭殃,你身上是否有肉可供我們享用?”向陽子拔出長劍,把劍鋒對準了劉掌柜。

  “那是自然,沒有肉又怎么能和你們談條件呢?”老人說“你們”兩個字時稍稍加重了語氣,不過也只是鏡子般的水面起了幾圈漣漪的程度。

  “大師,敢問是什么樣的肉,足夠一只鴿子的重量嗎?”

  “足夠了,”老人忽然從懷里掏出幾頁紙,拿在手中,“這是佛祖座下大弟子摩訶迦葉平生練習武功的訣竅,送給你家主人,他自然就不會為難這只鴿子了。”

  練武的人不可能對摩訶迦葉的功法不感興趣,向陽子三人沉吟半晌,拿不定主意。李梧桐指著老人手中的幾頁紙道:“這樣吧,你先把這幾頁東西給我們,我們看過之后再決定要不要放人。”

  老人搖了搖紙頁,微笑道:“難道你們信不過我?”借著微弱的星光,李梧桐看到薄薄的紙上的確寫滿了小字,便把劉掌柜拖行到了老人腳邊,從老人手中接過了這幾頁紙,眉頭一皺,問道:“這上面寫的是什么文字?”

  “摩訶迦葉是天竺人,上面寫的自然就是梵文。”

  李梧桐又陷入了兩難,老人見狀,繼續(xù)說道:“聽聞殘狼部眾雖少,卻個個博學多識,要找一兩個會梵文的人應(yīng)該不難吧?!?p>  李梧桐只能賠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逼鋵嵥约壕蜎]讀過什么書,只是這句馬屁順帶著拍了自己,他不好意思否決。

  劉掌柜死了一個側(cè)妻,今晚他正好在這個側(cè)室房中過夜。

  與郝掌柜不同的是,劉掌柜還有一名正妻,一名側(cè)妻,若干名小妾,所以他并不怎么悲傷,相反,還有一種死里逃生的喜悅。

  “大師啊大師,請留在我處為我講經(jīng)吧?!?p>  “大師啊大師,我會為你準備最貴的素齋?!?p>  “大師啊大師,你會超度之法嗎?”

  老人大概也感到心煩,道了聲別,借著墻壁和飛檐躍上了屋頂。

  初新在屋頂坐著,老人就坐到了初新身旁。

  “大師,您教我武功吧?!背跣潞鋈粦┣蟮馈?p>  “為什么教你?”

  “您若是能教我,我就能擊敗他們,我就敢阻止他們?!?p>  “我阻止了他們,是因為我擊敗了他們嗎?”老人大笑道,他的頭發(fā)和滿嘴的大胡子卷曲著,也像感染了歡樂。他的皺紋很深,皮膚粗糙,但他的目光溫潤,他的眼睛仍是一雙年輕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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