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仔出了屋門,剛走到樓道,桂英回來了!母子兩面面相覷。
“你干嘛去?”桂英瞥見仔仔臉色青黑。
“這個家我沒辦法待了!”仔仔一臉委屈,說完擠進了桂英出來的那趟電梯里。
“何一鳴,你去哪里呀?”桂英沒反應過來,電梯門已經(jīng)關上了。
仔仔沒有回話。
桂英回到家,只見村長一人坐在客廳里——腳傷了還翹著二郎腿!兩眼長在額頭上,斜眼藐視桂英。
“你把他怎么了?”桂英換好鞋問。
“你沒看他好好的?”老馬抬了抬下巴。
“他為什么離家出走?”
“這你得問他了!”老頭雙手抱胸,懶得搭理。
桂英見他倔得不行,大步走進自己屋問致遠。致遠不知詳情,只說水閘的事。兩口子出來一看,水閘關了,又去衛(wèi)生間看了看,浴室噴頭下的水龍頭壞了——顯然是砸斷的。
桂英雙手抱胸大步走到客廳里,站在老馬對面問:“你為什么砸水龍頭?”
“不是我砸的,你兒子砸的!”
“他為什么砸?”桂英冷言冷語。
“他洗一個澡得半個小時,這半個小時里他從來不關水龍頭,我觀察好幾天啦!昨天我掐著表算過,你兒子洗一個澡至少得用半噸水——至少!可怕不可怕!”老馬努著嘴在空中指指點點。
“所以,你把他怎么了?”
“他那么大一個人,我能把他怎么地?我讓他關水龍頭他不關,我關了他把水龍頭砸了!那我就把水閘關了!”
“吶……你把水閘關了他怎么洗澡呀?”致遠在旁問。
“我管他怎么洗澡!”老馬在空中揮了揮手。
桂英氣得五官大張:“我昨天跟你說了,孩子有什么問題跟我們兩個說——你跟我們兩個說!這是我們的孩子,輪不到你教育!我昨天說得明明白白:你永遠不要管孩子!今天你為什么要插手管這事兒?為什么?”桂英氣得一腳踢飛老馬的龍頭拐杖。
咣當一聲,拐杖在三米外落地。
曉棠聽得動靜,幫漾漾蓋好被單,自個出來探情況。
“馬桂英你干什么?”老馬蹭地站起來問,見自己最心愛的東西再次被摔,心疼得在滴血。
“我干什么?你來我家做了些什么?兩孩子為了你哭了多少回了!”
“仔仔半夜看手機怪我?漾漾偷錢怪我?你自己教育不當,我替你收拾爛攤子呢!”老馬咧嘴齜牙。
“誰讓你收拾?你在我的家耀武揚威地干什么?這個家你是主人嗎?”桂英怒指老馬。
“他那么浪費水還有理了!他不懂事就算了,你不懂事我就得教育教育你!”老馬挑著關羽的眉、瞪著張飛的眼——臉上現(xiàn)出兇神惡煞的神情。
“你想干嘛?還想跟小時候那樣動不動就扇一巴掌、踢我一腳嗎?”桂英走前一步伸出臉來。
“爸肯定不會打人!”致遠從中調(diào)和。
“不高興就罵,沒犯錯也打——小時候我被他打得還少嗎?”桂英淚眼問致遠。
“我們家樂意出這個水錢——怎么地?你愛抽煙你想沒想過抽煙費錢、污染空氣還傷害別人?怎么你抽煙有理他洗澡用水就不行呢?為什么所有人要順從你的意思!你讓省水就省水,你讓別人改這個別人就改——你是誰呀?你不就是個老農(nóng)民嘛!你自己難道沒有要改的地方嗎?”父不慈子不敬,桂英氣得早撇開了所謂孝道。
“你別東扯西扯的,現(xiàn)在說水的事兒!你從哪來的你不知道嗎?你小時候喝水多困難你忘了嗎?你是來城里了——忘本啦!你兒子浪費了十幾年的水我指出來你還跟瘋狗一樣咬我!”老馬面目猙獰。
“城里街道的花花草草不停地澆不浪費水嗎?街上的美化綠植隔段時間一茬茬不浪費錢嗎?馬路三年一重鋪不浪費國家資源嗎?你嫌浪費,那就別在這兒待著!”桂英指著雙腳,忽然聲音沙啞。
“不不不,爸,桂英不是那意思,她是說現(xiàn)代人用水普遍……”致遠意欲勸和。
“我就是那意思!”桂英惡狠狠地補充。
“誰稀罕在你家待,還得看你冷眼,我活夠了受你這窩囊氣!”老馬氣得跺腳。
“英英姐你怎么這么說話呢?趕緊給馬叔道歉!”曉棠將桂英推到老馬跟前,桂英一轉(zhuǎn)身已淚流滿面。
“以前沒錢的時候你不樂意給我們買衣服穿、買菜吃也要自己抽煙,你說怎樣就怎樣,家里的錢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我上學沒有課本你都不虧待自己抽煙喝酒的錢!種地怎么種你說了算,我媽頂多是個幫手,我二哥也是幫手,你有沒有問過我媽她自己想種點什么吃點什么?我大哥開廠子要開在你身邊,怎么用水怎么用電還得看你的臉色呀!你想沒想過我大哥為什么絕不回陜西發(fā)展,我告訴你,他就是不想看你在那自以為是地瞎指揮!馬村長呀,你太把自己當回事了!個人有個人的人生,為什么我們?nèi)齻€的命運得按照你的意思來?你永遠對嗎?你那么有能耐怎么才是個小村長不是縣長呀?你知道不知道你有多煩人?要不是致遠跟我大哥勸我回家,我永遠不想回你那個家!”桂英哭著說出這些話。
老馬側(cè)身面對桂英,下巴微抬,一臉倔強,心卻在靜聽桂英說的那些事兒。
“你用這么好的拐杖不浪費嗎?村頭的樹干折一根就能當拐杖用!你吃肉喝酒不浪費嗎?你買這么好的襯衫不覺得糟蹋嗎?我兒子不是不講道理,你跟他好好說他能理解的。你不要用對付我們?nèi)齻€的辦法來對付我的孩子,他不是你的孩子,他受不了你那種奇葩的教育方式——從小不是打便是罵,你的意志等同圣旨!我們跟孩子是平等的,只要有利于他的身心健康,他樂意或不樂意的我們絕不強迫孩子!”
桂英擦了擦淚,紅著兩眼哽咽著繼續(xù)說:“別再拿自己當皇帝了,馬家屯離了你照樣轉(zhuǎn),我二哥離了你活得更好!家里的事你別再管了行不行?你已經(jīng)老了!七十歲了你還想干嘛?和和氣氣、有商有量地跟著我們過不行嗎?”桂英說完擦著淚捂著臉回房了。
回房后嚎啕大哭,客廳里到處盤旋著她的委屈和悲傷。曉棠正要去安慰桂英,誰想那邊漾漾被驚醒,在黑漆漆地屋子里喊著爸爸媽媽,曉棠于是趕過去安慰孩子。
農(nóng)村的父母對孩子不都那樣嗎——老馬不懂桂英為什么對他積攢了那么多的怨念。好些事情他早記不起來了她卻揪著不放,好些事情確有其事可從來沒有人在他面前提過一嘴。老馬彎下腰,惆悵地回憶過去的舊事。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錯了好些事,他低下頭,有些懷疑自己,懷疑自己引以為傲的大半生。
“爸,孩子浪費你為什么不跟我說?你跟我說了,我跟仔仔說,他肯定能聽進去?!敝逻h見老馬滿臉狐疑不解,過來坐在他身邊。
“哎我急了?!崩像R嘆口氣,瞅著自己的右腳。
“爸,如果城里的每個人都這樣用水,那您要怎么應付?我跟您說實話吧,這樓上樓下、整個小區(qū)連同深圳所有買房的人,一個月水電費平均是四百——至少!我們家的水電費一個月五百多,樓上周周家每個月八百多。這是這個年代、這個社會城市家庭用水電的基本實情?!?p> 老馬側(cè)身對致遠,不言語卻在聽。
“這人可以約束自己,但不要用自己那套倫理來約束別人!約束別人、試圖影響別人等于是在居高臨下地否定別人、強迫別人、奴役別人,這是對他人的不尊重,時間久了會釀出大事的。城里和農(nóng)村不一樣,您不能再用您那套農(nóng)村的觀念來約束城市人的生活了。”
“怎么著?我讓他節(jié)儉還是我的錯了嗎?”老馬轉(zhuǎn)過臉,雙眼圓睜。
“爸,您沒有錯,只是時代變了!以前人一件衣服穿十年八年的,現(xiàn)在不一樣了,大家一天一換,他有職業(yè)和審美的需求;吃飯是這樣,用水也是這樣。你說咱孩子大夏天的一整天在教室里學習,從早上六點離家到晚上十點回家,時間長壓力大而且考試競爭特別激烈,他可能晚上洗個半小時的澡一直讓水沖著很享受很舒服——精神放松,那跟村里人在澡堂里泡澡或者吃頓牛羊肉泡饃的好飯是一樣的!您能理解嗎?”
“我不是不懂,但怎么著………水始終是珍貴資源吶!你們省點水,時間長了省下很多水,這不也省錢嘛!還有,你兒子不只是用水浪費,他五天用了七十二張草稿紙——七十二張!沒有一張是用完的!張張紙空白的地方多于寫字的地方!我們年輕時連巴掌大的黃草紙都用不上,現(xiàn)在他能用上好紙,那也不能這么糟踐呀!”
“爸,您說得對!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知道這個問題了,我會慢慢跟孩子溝通,讓他有節(jié)約的意識。但爸,您得清楚,仔仔永遠達不到您那么節(jié)儉的要求。他出生在城市,從小到大一直這樣,周圍的朋友全是這樣,他沒有為了什么東西受過苦的經(jīng)歷,他不知道水和紙的珍貴,你跟他說他只是覺得對,但不會怎么當回事兒!節(jié)約——對現(xiàn)代的孩子來說,需要一個過程,您千萬不要著急,別想著一下子他改變了——那不可能!再者,除了仔仔,需要改變的人還有您!社會變了,建國七十年了,改革四十年了,如今的社會已經(jīng)不是四十年前的情景了!您得接受現(xiàn)在城市人普遍用水量很大的實情!不能再用農(nóng)村那套、二三十年前的那套來說理了!這對孩子來說不現(xiàn)實、不公平也不可思議!”
時間是走到了公元兩千年以后,科技發(fā)展快得有些不可描述,可地球不是平的,地區(qū)與地區(qū)的發(fā)展并不同步。老馬出生在建國那一年,他經(jīng)過災、受過苦,深知白米好吃田難種、魚湯鮮美網(wǎng)難抬。如今雖日子好了,可對他來說生活似乎永遠停在了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和九十年代初的時光格子里,往后的各種政策扶持、科技發(fā)展不過是給那個年代錦上添花罷了。
老馬的個人經(jīng)歷和生活環(huán)境讓他的眼界永遠停留在那個年代,如今忽然來到2019年中國最發(fā)達的大城市里,恍如時空穿越一般,他一下子跨越了三十多年的光陰,農(nóng)業(yè)與土地給他的一世珍貴經(jīng)驗,到了城里被百般挑釁和否定。
老馬抬頭嘆了一口氣,他心里無法接受社會的巨大變遷,因為這種變遷證明了自己的衰老和邊緣化,否定了農(nóng)業(yè)的地位,也貶低了農(nóng)人的價值。
致遠跟老馬聊完,馬上給仔仔打電話。仔仔已經(jīng)到了好朋友胡漢典家,那是他小學六年里最要好的同學。致遠掛了電話放心了,準備去安慰妻子。曉棠此時也出來了,漾漾已熟睡,她見客廳里只剩老馬一人,于是在他邊上坐了下來。
“馬叔,還生氣呢?”
“沒有?!崩像R苦著臉擺擺手。
“馬叔,咱家里的蘋果一塊一斤,這里的蘋果十塊一斤;咱家里的葡萄三塊一斤,這里的葡萄十幾二十一斤,咱家里的梨子幾毛錢一斤,到了這里就是五六塊一斤……城里和鄉(xiāng)下不一樣,所有來城里的農(nóng)村人必要經(jīng)歷這么一個適應過程。有些人一兩年適應了,有些人七八年也適應不了,最后只能賺了錢回村里蓋房子娶媳婦?!?p> 老馬嘆了一口氣,望著陽臺那邊狹隘的天空發(fā)呆。
“城里人何止是費水呀,什么都費。衣服每一季要有新款式,一個夏天沒幾身好裙子可換的你都覺得自己在公司抬不起頭;化妝品一買好幾千,女孩子各個化妝你不化妝怎么行?買了裙子化了妝,還要買香水和包包,這一個包包成百上千的,大家在一個屋檐下工作,你的包包一百幾十的,尷尬得連頭也抬不起來,人誰不愛看笑話呢?鄉(xiāng)里人攀比,那是小攀比,城里人虛榮,那才是大虛榮??墒悄阋氲竭@城里的學校好、醫(yī)院好、房子好、工作好、生活環(huán)境好,你就得忍受這些,還得學著適應、接受。弱勢的人,永遠跟著強勢的人走。”曉棠自言自語地說完這些話,見老馬遲遲沒有反應,也回屋睡覺了。
多么沮喪的一天啊,老馬失去了他的馬家屯,難道還要失去他作為農(nóng)人一年四季的種種堅守嗎?城吃鎮(zhèn),鎮(zhèn)吃鄉(xiāng),鄉(xiāng)人吃到老荒莊。城市搶了鄉(xiāng)人的好飯好菜,難道還要剝奪鄉(xiāng)人的自由、玩弄鄉(xiāng)人的尊嚴、定義鄉(xiāng)人的人格嗎?老馬不住地搖搖頭,他拒絕接受這些狗屁邏輯。
真是磨人的一天,到了晚上十一點,老馬躺在床上如何也睡不著,特別是桂英強調(diào)的那句“你已經(jīng)老了!七十歲了你還想干嘛”,他一直在規(guī)避自己的年齡,規(guī)避年齡以讓他忘卻自己衰老的事實,他害怕有人揭穿他。衰老是他身上無法愈合的傷疤,那傷疤一天天變大,直到最后吞噬他。
凌晨一點,老頭面朝黑暗的角落,獨自個黯然傷心:兒女大了,管不住了;自己老了,什么也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