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早晨六點(diǎn)鐘,天微微亮,老馬醒來。輕咳了兩聲,然后離開客廳里的地鋪,去陽臺邊的搖椅上抽水煙。他面朝東遙望天際的微紅,心里涌出濃濃的喜悅,彷如回到了鶯歌谷中一般。忽聽有動靜,他轉(zhuǎn)身一看,原來有個小人兒也醒來了,正坐在涼席上摳鼻子。那小人兒在微光中仰望老馬的高大,老馬俯視她的幼小。
老人勾了勾手,小人兒兩手拄地兩腳一蹬,撅個屁股便起身來,繞過酣睡的大人,光著腳走到了老馬身邊。老馬俯視她那模樣——胖乎乎的身子只著個褲衩和背心,嘴邊留著昨夜的口水印兒,眼角的晶體泛著光,頭發(fā)沖天倒豎,眼神如廟里的佛像一般,右手的食指鉆進(jìn)鼻孔里始終沒出來……難看又好看,可愛又討厭!老馬搖搖頭,看不下去。
“你跟那雷震子一樣!”老馬繞過煙霧,低頭悄悄對漾漾說。
“誰?”漾漾的眼皮半開半合。
“你!”老馬用煙嘴輕輕戳了下漾漾的腦門,小孩的感官注意力于是全放在了老馬水煙袋的煙嘴上。
老馬見她兩只小眼盯著煙嘴不放,遂把煙嘴伸到她跟前,表情詭異地問:“你要抽兩嘴嗎?”
“我不抽那個!”漾漾摳著鼻屎淡定而言。
“你把鼻屎往哪里抹?”老馬好奇。
漾漾被問住了,凝視著手里的鼻屎,沉思許久,然后將那鼻屎抹在了老馬的背心上。
“惡心死了!”老馬似跳舞一般激烈地用手背擦掉,抬頭做著鬼臉嚇唬她:“你再弄我打你嘍!”
“哈哈……”漾漾一聲尬笑,又接著摳鼻屎。
“你抹在這兒!”老馬用扇子指著她的背心,漾漾聽話地將鼻屎粘在了自己的衣服上。老馬嫌棄小兒不雅,扭過頭繼續(xù)欣賞晨曦。
“爺爺……我餓了!”漾漾兩手握著搖椅的扶手,從腸胃里喚出一聲。
小兒天然地依賴大人,大人還有些不習(xí)慣。老馬聽得這句,一怔,緩緩轉(zhuǎn)過頭,用扇子趕走了她臟臟的小手,然后說:“呃……爺爺給你洗個蘋果吧。”
老人輕手輕腳地奔向餐廳,后面跟著個小不點(diǎn)。洗了個青蘋果,漾漾啃著吃。而后一老一小又搖搖擺擺地回到陽臺邊,老馬望著天空,腳下坐著個同樣望著天空的小孩。小兒兩腳攤成漢語八字,嘴里小口啃著硬蘋果,老馬看這畫面,十分滿意,像是自己干了一件功德圓滿的事情。
十來分鐘后,漾漾猛地仰視老馬,蹭地一下又站起來,臉上扭捏著五官,捂著肚子對老人說:“爺爺,我我肚子疼……我要拉便便……”
“你……你要拉你自個去呀!我又不能代你拉!”老馬坐直身子,指著廁所的方向說。漾漾見大人不幫她,二話不說,將大半個蘋果扔在老馬折扇的詩詞上,一路小跑跑到了衛(wèi)生間。
扇子的古詩詞上出現(xiàn)了一塊水印,老馬十分生氣,如同受到侮辱一般。他咬著牙捏著蘋果把兒把蘋果放在扶手上,心疼地翻看自己的折扇。
幾分鐘后,衛(wèi)生間里出現(xiàn)了不可言說的畫面。原來漾漾昨夜睡地上受涼,加上一早啃生蘋果——一來二去肚子壞了!老馬猜到了,放心不下,走向衛(wèi)生間。
“哎呦喂!你這么大了不會拉屎嗎?”老馬開了門又火速關(guān)上門,在外面輕聲吼出這句話。老人捂著鼻子在門外站了一分鐘,漾漾在坐便器邊上那一臉委屈、尷尬又羞愧的神情,弄得老馬無底線地妥協(xié)了。他推開衛(wèi)生間的門,把孩子拽到空地上,然后用盆子接水沖地面。
“啊呀!”漾漾見水到了她腳上,仙女一般呻吟一聲。
“哼!屎都粘身上了還怕水!”老馬嫌棄地沖洗地上的臟污。
“怎么了爸?”致遠(yuǎn)聽聲趕來。
“哎呀老天爺呀你來了!她拉肚子了!把這里搞得跟茅坑似的!褲子上的屎你看看,你趕緊弄吧!惡心死我了!待會把她那衣服趕緊扔了!”老馬扔下盆子急忙離開,出來后大吸一口救命氣,如釋重負(fù)一般朝陽臺走。
老馬坐在搖椅上回想,怎么把屎把尿這種事兒擱自己身上像第一回似的。望著沉睡的桂英,老馬細(xì)細(xì)回想她們兄妹幾個剛出生的情景,似是從來沒有為他們做過這些。那時候有妻子和母親的幫助,他這個父親當(dāng)?shù)谜娉伤κ终乒窳恕K胍獜浹a(bǔ)女兒,可見桂英虎背熊腰地跟男人一般攤開四肢睡在那兒鼾聲如牛,憐愛的心一翻臉一絲絲也沒了,滿心滿眼全是厭嫌。
不到十分鐘,致遠(yuǎn)嫻熟地處理完這一切,又去給漾漾熱水果燕麥粥。剛才那個摳鼻屎的“雷震子”一轉(zhuǎn)身穿著公主裙出來了,小瘋子變成了小仙女,老馬笑迎仙女走來,漾漾在老馬的笑里放下了剛剛的尷尬。
新的一天開始了。
即便臉上的傷還未痊愈,這依然擋不住曉棠的美。纖細(xì)瘦弱的身體、白嫩的皮膚、一頭大卷發(fā)、精致的五官、嬌小的雙手……圓圓的小臉、高高的鷹鉤鼻、柳葉細(xì)眉、櫻桃小嘴,閉月羞花一般的容顏,任青春不在也擋不住她的漂亮和別致。早上七點(diǎn)的包曉棠,睜眼蜷縮在陌生的出租屋里。
膽小的她昨夜一夜開著燈,一夜不敢睡。她摸著小腹,惶恐地?zé)o法合眼。她在想李志權(quán)——孩子的父親、她愛的人。包曉棠一遍又一遍地在腦海中勾畫李志權(quán)的模樣——身材勻稱、高大魁梧、國字臉、濃眉大眼、薄唇白牙……那也將是她腹中孩子未來的模樣,她悲傷地在墻角里微笑。
沒錯,包曉棠還對那個人抱有幻想——極大的幻想。這幾天她幾乎隔五分鐘查一次手機(jī)——電話、短信、微信、QQ甚至郵件,挨個翻看一遍,她多渴望他能給她一星半點(diǎn)的消息——一個讓她重生的消息??梢呀?jīng)一周了,整整一周了!李志權(quán)一字一句也沒有給她。
起初李志權(quán)含糊自己的婚姻狀態(tài),當(dāng)包曉棠不再追問以后,他倒不問自招了。他說那個女人如何粗俗邋遢、沒有修養(yǎng),如何野蠻暴力、不講道理,他說若不是為了孩子他早離婚了……
熱戀的日子里,李志權(quán)給曉棠買各種裙子包包,帶她看電影、去周邊旅游,她貧血他為她買各種補(bǔ)品,她愛吃甜食他每天買不一樣的甜點(diǎn)……他夸她溫柔漂亮、優(yōu)雅得體,他說如果自己是她的妻子可真是人生圓滿了,他嘆息說為何他們沒有早一點(diǎn)遇到彼此,他還自說自話地承諾將來一定會娶她……曉棠哭一哭停一停,才過十天的情話好像隔了一個世紀(jì)一般!
要去樓下的便利店買驗孕棒嗎?清涼又安靜的夜里,包曉棠六七次站起來,意圖去樓下買驗孕棒,最后她躺下了!她似乎明確地感覺到了體內(nèi)的生命。她欣喜地流淚,她絕望地憧憬,她想著李總待她的種種好,即便自己身沉海底,想到心心念念的李總她也在微笑、在期許。她卑微的生命只剩下這點(diǎn)希望和生機(jī)了,她要抓住它!
包曉棠潛意識里決定留下這個孩子,她要奪回李志權(quán)!她在陌生而破舊的屋子里一次次哀傷吶喊,一回回自我宣誓。她要用孩子奪回她的男人!她感謝這個孩子,這個孩子是上天派來拯救她的天使!她咬著牙發(fā)笑,她握著拳、品著淚迎來又一個清晨!
馬桂英早上起來一睜開眼便想起了曉棠的事情。天大的秘密塞在心里——胸悶又氣短!不能跟致遠(yuǎn)說,不能跟曉星說——直腸的女人好個難受!
桂英叫醒仔仔,一家人吃完早餐后,她還在琢磨這件事兒。她是女人也是母親,她太懂一個女人生孩子、養(yǎng)孩子的辛苦了,她不知道曉棠的決定,她在揣度曉棠的決定,驀地她打一冷顫,她怕她猜對了!
馬桂英一邊沉思一邊收拾地鋪,然后去仔仔屋里聞味道——香味散了些許,但還有味兒。桂英換上一套舊衣服,開始擦洗老馬的床鋪和屋子地面,擦洗完房間,想起老馬的腳臭,桂英端來一盆水放在老馬跟前,準(zhǔn)備給他用棉簽擦擦腳趾。
桂英把老馬的右腳放在她左膝蓋上,正要用棉簽擦洗。漾漾好奇走來,捂著鼻子和嘴巴不停地喊“臭、臭、臭、臭!”老馬努嘴不言,桂英不知何意,于是湊著鼻子上前一聞!天呢!那味道臭過老家的雞屎,勝過十年的咸魚,桂英伸長脖子,靠后一個屁股蹲——和漾漾一般無二地仰天干嘔,伸出舌頭嘔了五下!漾漾看得又跳又笑,老馬也抬著腿腳顫著身子失聲連笑。
“怎么這么臭!”桂英腸胃痙攣泛著酸水。
“打了石膏一個月洗不了腳,你說擱誰身上誰不臭!”老馬理直氣壯。
“難怪仔仔說熏臭、熏臭……你怎么不早說?”桂英坐在地上,惡心地眉目收縮。
“我聞不到?。 崩像R一臉無辜。
看來這是個大工程!桂英取來垃圾桶、一副手套、兩副口罩和一個舊圍裙,武裝好以后,她搬來個高凳子,將老馬的腳放在凳子上,自己隔著半米遠(yuǎn)蹲在地上用棉簽、濕巾擦洗。擦完后她帶著口罩去扔垃圾,連手套和口罩一同扔了?;貋砗笙吹首?、拖地又是一番功夫,最后臨了還給地上、拖把和凳子上灑了些香水。真的太臭了,馬桂英被熏得氣血不暢,在仔仔床上熏陶了半個小時的香味才回過神來。
下午兩點(diǎn),桂英開車去接曉棠,兩人直奔第二人民醫(yī)院。見曉棠神色極差面目黯然,桂英一路上沒敢多話,只開開玩笑、安慰幾句。到醫(yī)院后掛號、排隊、見醫(yī)生、開單子、做檢查、等結(jié)果……拿到結(jié)果已經(jīng)四點(diǎn)半了。
叫號叫到曉棠后,女醫(yī)生坐在辦公桌上,捧著單子微笑著說:“恭喜你呀,要做媽媽了!是第一次懷孕嗎?”
“呃……是?!睍蕴娜砭o繃。
“感覺怎么樣?”
“還不太習(xí)慣,在適應(yīng)呢!”曉棠愣著說不出話,站在旁邊的桂英趕忙搭話。
女醫(yī)生瞧見單子上的個人信息寫的是未婚,猜出了眉目,象征性地告知預(yù)產(chǎn)期并簡單詢問相關(guān)病史,這過程全是桂英在答話,坐在凳子上的曉棠早哭成淚人了。
“年紀(jì)大了能懷上是好事,很多女孩到了你這個年紀(jì)卵巢早衰、壓力大內(nèi)分泌失調(diào)、多囊卵巢綜合癥啊什么的,很難懷上的,要珍惜這個機(jī)會!”醫(yī)生低頭看著單子,謹(jǐn)慎地提醒。
“對對對,我們知道了!知道了!那醫(yī)生您先忙!”桂英見曉棠不在狀態(tài),怕她克制不住大哭起來,只得結(jié)束這場談話。
“好,下一個!”醫(yī)生旁邊的護(hù)士朝門外排隊的卷發(fā)女人喊了一聲,桂英于是扶著曉棠出了醫(yī)生的辦公室。曉棠捂著臉嗚咽,桂英心疼無比,扶她先去一處人少的休息區(qū)坐著冷靜冷靜。
曉棠一直在哭,桂英根本勸不住,于是嚴(yán)肅地說:“你懷孕是大事,現(xiàn)在你還沒嫁人,你姐就是你的家人!我給她打電話,讓她馬上過來!”曉棠一聽她姐要來,哭得更悲慘了。桂英走到一處安靜的走廊,撥通了包曉星的電話,把曉棠從被打到如今查出懷孕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
電話那頭的曉星,手叉腰、皺著眉,胸前劇烈地起伏著,掛了電話她撇下手里的活計給女兒雪梅,脫了圍裙大步走向停車場,開著車一路快行直奔醫(yī)院。桂英抱著曉棠等著曉星,想著今日三人一塊把這樁大事敲定了。
致遠(yuǎn)的電話響了,原來是快遞的——馬保山寄的東西到了,致遠(yuǎn)下去收快遞。仔仔在屋里寫作業(yè),老馬在客廳里收看陜西渭南臺的新聞,漾漾坐在客廳的空地上和周周一塊玩玩具。老馬想起漾漾明天要被送往湖南了,心里有一點(diǎn)舍不得小丫頭。
“寶兒,過來!”
“嗯?”漾漾一愣,緩緩地轉(zhuǎn)過頭仰望老馬。
“過來嘛!爺爺有話跟你說!”
“你明天要去湖南你知道嗎?”
“不知道呀!”漾漾低頭捏著玩具。
“哈哈……真是個糊涂仙兒!”老馬忍不住笑了,接著說:“你爸爸明天要把你送到湖南你奶奶家!”
“咦?”漾漾似乎聽進(jìn)去了,脖子往后一抻。
“你爸你媽不要你嘍!以后你的屋子歸爺爺住啦!”老馬用扇子拍打著掌心,點(diǎn)頭哈腰地笑看漾漾的反應(yīng)。
“你騙人!”漾漾搖搖頭,現(xiàn)出如臨大敵一般的神色,她身后的周周也被這個消息嚇得高聳小肩!
“你不信問你爸爸和媽媽!你去問你哥哥?現(xiàn)在就去!”老馬伸手一指。
漾漾一聽,扭了屁股直奔仔仔屋里,神情復(fù)雜地站在仔仔書桌旁,小身板剛好高出桌子一雙眼。
“干什么?”仔仔邊寫邊問。
“爸爸是不是……是不是要把我送到……送到那個……送到那個……”漾漾看著天花板喘著大氣在組織語言。
“明天爸爸把你送到湖南奶奶家!不是說了好多遍了嘛!你喝醉了還是失憶了?”仔仔頭也不轉(zhuǎn),漫不經(jīng)心地說。
“他們是不是不要我了?”漾漾眼含熱淚、憋著委屈問哥哥。
“哈哈哈!是!早不想要你啦!我也不要你了!趕緊出去吧!沒看見我在寫作業(yè)呢!”仔仔晃著腿說完,壞壞地看了一眼漾漾。
漾漾聽了這話——人間噩耗??!她仰頭朝天,一個啊字在空中喊了半天才喊完!
“要哭別在我這兒哭!我聽你哭聽了整整四年——四年半!煩不煩!”仔仔邊說邊把漾漾拽出了屋子,然后咣嘰一聲關(guān)上門、戴上耳機(jī),繼續(xù)寫作業(yè)。
“啊……哇……”漾漾出了門,撲通一聲坐在地上,仰天大哭。周周愣在那兒不知所措。
“又哭了!哎呀……”老馬一聽這哭聲來勢洶洶,趕緊起身去哄。
“壞爺爺,啊呀……你是壞爺爺!啊哇……媽媽……”漾漾指著老馬哭著大喊。
“爺爺哄你呢!逗你玩呢!”老馬蹲不下來,只能彎著腰把漾漾拉起來。誰想漾漾跟一灘軟泥似的,怎么拉也拉不起來,沖著空氣嚎天嚎地,比醫(yī)院里的包曉棠還慘不忍睹。
“你這么大了,會吃會穿了,怎么聽不懂人話呢!爺爺騙你呢,那是玩笑話!”老馬拉著漾漾胳膊。
“啊呀……壞爺爺啊呀……你是壞爺爺!我要我媽媽……爸爸……”漾漾一邊哭一邊使勁捶打老馬的左腿。
“你把爺爺這條腿再打壞了,那爺爺以后只能睡你那屋里了!這樣你爸媽更不要你了!”老馬雙手拄著拐杖,沖天花板說。
“啊呀呀……”漾漾邊哭邊打老馬。
“別哭啦!這世上除了你,誰敢當(dāng)面說我壞話!還打我!嘖咝……哎呀,都說一物降一物,我怕不是要栽在你手里了!真是個難纏的小妖精!別哭啦……”老馬被哭煩了,用拐杖敲打地面,擠眉弄眼地說出這些小兒聽不懂的話來。
“別哭啦!何一漾你煩不煩!我下周考試,整天哭哭哭哭哭,我中考沒考好還不是因為你天天哭!真喪人!”仔仔突然開門出來,指著漾漾大聲呵斥。
“喊什么喊?娃兒哭兩聲怎么啦?哪個娃兒不哭!你對你妹妹溫柔點(diǎn),一出門跟個二溜子一樣!”老馬指著仔仔嚷嚷。
“我在寫作業(yè),她在門口哭!你讓我怎么寫?我馬上考試?yán)?!期末大考!”仔仔委屈地拍大腿?p> “去你爸那屋寫,那屋安靜!”老馬用鼻孔一指。
“呵!真是個愛哭鬼!”仔仔長吁一口氣,狠狠地瞪了一眼漾漾,轉(zhuǎn)身去搬作業(yè)書本。
漾漾被仔仔這一呵斥,哭得更凄涼了,眼角的淚跟瓦檐上的雨一樣,嘀嗒嘀嗒地從臉上落下來,老馬觀得又憐又愛。
“別哭別哭,你哥哥再訓(xùn)你,爺爺打他!”老馬低頭安慰漾漾。
“哇哇哇……”漾漾一直在吶喊哀嚎,哀嚎她眼前的悲慘世界。
老馬無助,只等她哭累了再哄哄。
周周可好,見漾漾哭得一時半會停不下來,自個去客廳里玩玩具了,真不把自己當(dāng)外人。老馬沖周周鬼魅一笑,周周更得意了,仿佛老馬也是他爺爺一般。
十分鐘后,老人站在那兒單腳撐地,又累又煩,逃也逃不了。
“哎呀,你哭你的,訛上我干什么呢?哎呀……欸,爺爺給你唱個戲吧,當(dāng)是賠罪了!唱什么呢?吶……唱段兒《孟姜女哭長城》,你好好哭,爺爺好好唱?!?p> 老馬自顧自地說完,朝空中咳了兩聲,然后學(xué)著女腔抿了抿嘴,用拐杖敲打地面作為節(jié)拍,自個小聲唱了起來:“三月里來正清明,桃紅柳綠百草青,家家墳頭飄白紙,孟姜女墳上冷清清。四月里來養(yǎng)蠶忙,姑嫂倆人去采桑,桑籃掛在桑樹上,抹把眼淚采把桑。五月里來是黃梅,黃梅發(fā)水淚滿臉,家家田內(nèi)稻秧插,孟姜女田中是草堆……”
漾漾一聽不對勁兒,哭聲停了,仰望老馬,老馬低頭看她時,她又想起來繼續(xù)哭。周周聽得奇腔怪調(diào)好奇,走過來站在漾漾身后捂嘴偷笑。仔仔也聽到了,開門來瞧,見此場景撂下一句“一對活寶兒”,又關(guān)上門了。
老馬一聽漾漾哭聲小了,小得沒有悲哀只剩表演了,于是不唱了,結(jié)果他一停小兒又嚎哭。老馬無奈,繼續(xù)打著拍子哼唱,跟和尚念經(jīng)似的。他一唱漾漾哭得動靜立馬小了。
致遠(yuǎn)以為一小箱東西,沒準(zhǔn)備便下樓了,誰想馬保山寄了四大箱東西,箱箱大幾十斤重,他在樓下跑了幾家超市,最后借了個手推車才把那些東西拉上樓來。
“怎么啦?為什么哭了?”致遠(yuǎn)一進(jìn)門,見女兒抱著老馬的左小腿坐在地上哭,忙問。
“哎呀,逗她玩呢,當(dāng)真啦!”老馬擺擺手,不好意思地解釋。
致遠(yuǎn)放下箱子問:“玩什么哭成這樣?”
“我說你要送她去湖南,是不要她了,她一聽急了,怎么安慰也聽不進(jìn)去!”
“呵呵……爸你不能那樣說!以前有個老阿姨跟一家的老大說,你爸爸媽媽有了老二不要你了,那孩子才七八歲,當(dāng)真了給,直接把老二從樓上扔下去了!你說可怕不?”
“哎呀,我在跟前呢她能咋地?你說的那孩子定是從小沒人跟他說難聽話寵得過火了才這樣,要天天在他耳邊說難聽話,他早適應(yīng)了,至于當(dāng)真嗎?是父母太寵他了才有這悲劇。再說啦,孩子進(jìn)入社會以后,老師、老板、大領(lǐng)導(dǎo)、路上遇到的司機(jī)或吃飯時的餐廳老板……人家隨便拋出一句難聽話你怎么地?殺人還是自殺?你小時候給她打點(diǎn)預(yù)防針,長大了不至于受一點(diǎn)委屈要死要活的!”
“嗯您說得對,這不漾漾才四歲嘛,有時候大人的玩笑她聽不懂!”
“怪我多嘴!你看她一直打我呢,那小手勁大著呢!差點(diǎn)把我的小腿給打斷嘍!”老馬故作委屈。
“哈哈哈!膽子肥了!走你們馬家的暴力路線了!”
“呵呵……哭了好一會了,你趕緊哄哄!”
“爸,你哄吧,你哄比較好!”
“我哪會哄孩子!她哭這一會把我早哭累了,也煩了!”老馬撥了撥稀疏的白發(fā)。
“好吧!漾漾別哭了,爺爺跟你開玩笑呢!你不是還打了爺爺嘛,扯平了??!”致遠(yuǎn)抱著漾漾安慰。
“什么東西這么多?”老馬走進(jìn)餐廳指著四個箱子問。
“哦!村里寄給你的,我二哥寫著我手機(jī)號?!?p> 老馬拆開一看,一箱冬棗,一箱嫩核桃,一箱西鳳酒,一箱陜西食品,見保山如此實(shí)誠和闊綽,老馬忍不住嘆了一大口氣。
“爸,還是你來哄孩子吧,我去送人家推車了!半個小時內(nèi)租金五塊,超過半個小時是十塊了!”致遠(yuǎn)將漾漾抱到老馬跟前。
“我怎么哄?我不會抱啊!”老馬站在箱子旁邊,舉著拐杖說。
“咱孩子很乖的,你坐她旁邊就好了!”致遠(yuǎn)把漾漾放在餐桌的大椅子上,老馬坐在旁邊。致遠(yuǎn)淘洗了一大碗棗子給孩子,出門匆匆走了,兩孩子忍不住伸手過來拿棗吃。
漾漾早不哭了,紅著眼、腫著臉、哼著氣,瞪老馬。老馬無奈,忍受著小人兒的悶氣。
“哼,壞爺爺!”漾漾輕錘老馬的大腿。
“好好好,我是壞爺爺!”老馬點(diǎn)頭。
“我爸爸媽媽將來……也不要你啦!”漾漾吃著冬棗,威脅老馬。
“哎,你倒說了個大實(shí)話!”老馬傷感。
“拔你的毛!”漾漾右手捧著棗子,左手拔老馬小腿上的長毛。
“長了七十年了!你拔它干什么呀?”老馬微微閃過小腿。
誰想漾漾揪著不放,繼續(xù)拔毛,周周也過來了。老馬微疼,又不能發(fā)火,干忍著疼,兩腿躲來躲去。
“拔你頭發(fā)!”漾漾見腿躲到了桌子底下、椅子底下不好抓,于是伸手要拔老馬的頭發(fā)。周周聽漾漾一說,也來拔頭發(fā)。兩小孩跪在老馬兩邊的椅子上搶著揪頭發(fā)。老馬扔下拐杖兩手擋著兩邊,兩小孩不放過他,老馬無奈大喊:“哎呀爺爺慫了!慫了慫了!不要拔了!不要拔了!再拔就光了!光了!腦門啥也沒啦!”老馬抱著自己稀疏花白的頭發(fā),臉上作出各種害怕的表情,逗得兩小兒哈哈大笑。
“打他!打他!”漾漾在指揮,兩人不拔頭發(fā)了,開始左右夾擊用小拳頭輕輕捶打老馬兩肩。老馬捂著身子,怕小兒弄亂了他的衣裝,臉上演著苦情哀求:“爺爺認(rèn)輸了!掛白旗了!掛白旗了!我認(rèn)輸了你們就不能再打了!”兩小兒一聽老頭子認(rèn)輸了,這才得意洋洋地罷手。
老馬見毛孩子們住手了,這才正經(jīng)端坐,撩了撩頭發(fā),舒坦口氣。再看兩小兒——沒那么討厭了。三個人坐在餐桌上,你瞅瞅我、我瞄瞄你,每逢兩兩相視,笑瞇瞇的眼睛里流露著情人一般的溫暖,老馬這顆臘冬的心幾乎快被他們兩新春的暖陽給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