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三個孩子在選餐廳,老馬也起身準備出門吃晚飯。
他先去衛(wèi)生間洗臉、捋頭發(fā),然后認認真真地刮了個胡子。將自己脖子上的舊毛巾清洗幾遍后,擦了擦身上的汗?jié)n,而后用擦汗毛巾擦洗拐杖,擦完拐杖又把毛巾清洗了幾遍,晾在桿子上。最后,老馬用刷子清理右腳石膏上的臟東西,處理完后回房換衣服。
回屋后老馬脫了短褲背心,換上寬松的的確良料子的老板褲,系上腰帶,腰帶上別好鑰匙鏈和手機盒。找來一條貼身的白色背心,背心外穿淺藍色的短袖襯衫,扣好扣子將襯衫平整地塞進腰帶里。襯衫胸兜里放好疊得四四方方的干凈小方巾——那是出門時專用來擦汗的。左腳上套上干凈的黑色襪子,而后穿上桂英新買的黑色運動鞋。取來門后掛鉤上的帽子,戴正厚厚的鴨舌帽,老馬出了屋門。
一出屋門,孩子們瞧老頭這一身奇奇怪怪的裝扮,各個捂嘴偷笑。
“爺爺,你這一身跟運動鞋超級不搭!”仔仔指指點點。
“你管我搭不搭?!崩像R拍了拍褲兜。
“你用智能手機了還帶那個手機盒干什么?土死了!”仔仔嫌棄,雪梅低頭抿嘴偷笑。
“哎呀習慣了,戴了十來年了。仔兒,去拿個塑料袋啥的,爺爺裝水煙和扇子!”
“商場不讓抽煙,抽煙會罰錢的!”
“吃完飯不抽煙會死人的!你甭管,讓你找袋子你就去找!”老馬瞪了仔仔一眼,而后拄著拐杖到了沙發(fā)上,坐著那兒等孩子們一道兒出去吃飯。
“我爺爺真臭美!每回出去都認真打扮,你看——剛還刮了胡子呢!長褲子還戴帽子,我只想問問七月天他是有多冷?”仔仔小聲嘀咕。
雪梅和學成不答話,各自低下頭咬著嘴唇憋著笑。
到五點了,三個孩子收拾好以后,老小一塊出門了。仔仔和學成走在前面,雪梅扶著老馬,四人一路搖搖擺擺、有說有笑地到了商場的餐廳。孩子們選了一家杭州菜,吃完飯七點多,還不到播電影的時間,孩子們帶著老馬到了商場的游戲廳里,三個孩子熟門熟路地進去了,各自選各自擅長的玩了起來。
老馬坐在游戲廳門口,看著里面烏壓壓的一排排機器放著各種奇奇怪怪的音樂、廳里的機器上滿是紅紅綠綠的彩燈在閃爍、打游戲的人們蹦蹦跳跳嘰嘰呱呱地在叫喚……老馬看不懂里面的人在干什么。
七十歲的老頭穿著四十年的服飾,在游戲廳門口雙手緊握拐杖,似風干的石灰雕塑一般,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望著游戲廳里面,雙眼滿是疑惑,看到的彷如是山洞里的一群小妖怪。這是老馬有生以來頭一回來游戲廳。
老頭顧盼來來往往的屬于新世界的人們,人們也打量著格格不入的古老的他。像是兩個時代的交叉口,差異巨大卻彼此安寧地相互瀏覽——如城市人游覽革命老區(qū),如鄉(xiāng)下人瞻仰第一高樓。
電影——老馬不是沒看過。村里常有放電影的,他自己還專門組織過幾次??催^《鬼子來了》、《小兵張嘎》之類的,放的最多的當然是秦腔戲。電影他不陌生,可電影院……老馬著實沒聽過,也沒見過。
七點五十的時候,四個人到了電影院里。老馬左右張望,電影院連門也沒有,一進去墻上地上到處是畫——很大的畫,大到沒有邊界。往里是電影院的休息區(qū)、展示區(qū)——老馬如此理解。里面的墻上依然到處是畫,旋轉的彩燈時不時打到老頭臉上,映出一副電影里才有的老人模樣。孩子們到處瞎轉,他坐下來休息。
城市的地面光溜溜的不著塵沙,老馬不太習慣這種太過干凈的環(huán)境,那種干凈讓他感到不真實。仔仔買來三桶爆米花,如此精致的盒子竟裝的是爆米花,老馬搖頭,心里認為不妥。一問爆米花的價格,老頭嚇得身子往后一倒,一把玉米粒三毛錢不到,擱在城里竟能賣二十塊錢。老頭的五臟六腑擰巴了很久,依然接受不了玉米翻身成貴族爆米花的事實。
八點整電影要開場了,四個人前后腳進了觀影室。老馬只當是什么地方,原來電影院跟縣里開會的大會議室差不太多——一塊幕布、十來排椅子,不過幕布大了點、椅子軟了點、室內黑了點而已。他們按照電影票上的號碼入座以后,等著電影播放。
電影播放前幕布上放的是廣告和音樂,聲大畫亮,老馬的混耳濁眼有些吃不消。電影開始后,三個孩子邊吃邊看,看得很得勁兒。瞅著那幕布太亮了,他用了七十年的那雙眼受不了那光,老馬只能側頭斜眼瞇著瞟。音響里的聲音時不時噗通一下,嚇得老頭心慌心悸。
前后左右的人們個個挺著一張臉認認真真地朝一個方向看,老馬不行,他看不懂。他們笑時老頭笑不起來,他們叫時老頭不知道旁人在叫什么。又黑又悶、又吵鬧又刺眼的屋子里,仿佛只剩老馬一人在劇烈地喘息。
一個小時后,老頭放棄了適應、厭嫌和掙扎,他兩眼盯著膝蓋,兩手扶著扶手,兩耳關閉聽覺,只等著電影放完了好出去透透氣。此時此刻,老頭格外懷念在村里放電影的情景。那時候一放電影,半村人出動,孩子們在前邊席地而坐,婦女老人在后面端著板凳,男人們兩邊站著。抽煙的抽煙,嗑瓜子的嗑瓜子,聊天的聊天……
夏日的晚風徐徐吹著,勞作后的人們格外安靜,幕布前的神情也十分虔敬。蚊子與蒲扇博弈,蛐蛐與麻雀互道晚安,黃牛與老羊躲在遠處偷窺電影……露天電影,爽利自然。
時代變了,孩子也變了,他們的言行、心性屬于這個時代;他們的喜樂與消遣、競爭與努力皆順應這個時代?;叵牍鹩⑿〉臅r候,那時孩子們放了學大多在麥場上玩。五六歲的一撥——拍畫片、玩泥人、看動畫片;八九歲的一撥——學騎自行車、下溝放羊、打撲克牌;十來歲的一撥——逮蝎子、玩壘球、打雪仗……男孩子們一撥,摔炮、斗雞、踢球、滾鐵環(huán),女孩子們一撥,跳皮筋、玩石子、扔沙包、踢毽子……
老馬記得清楚,那時興才滾鐵環(huán)滾得最好,南頭幾個巷子里幾乎沒有敵手,一口氣可以滾幾十分鐘不倒。印象里隔壁的巧兒她哥打彈球打得最溜了,聽說那孩子贏了一抽屜的五彩彈球,為了防弟弟偷,整日拿個鎖鎖著,鑰匙拴在褲腰帶上,即便這樣還是防不住他弟弟。興波的彈弓做得最牛氣,每年夏天想打麻雀吃的人大都得問他討一個好彈弓,好彈弓加上好手藝,一打一個準兒,花不了多少功夫打個七八只,三五個人在麥場上搭磚、和泥、燒火,圍成圈吃叫花麻雀。
那時候的女孩子也有本事。興華最會用鳳仙花染指甲了,她染的指甲不會弄到皮膚上,不像桂英染得一伸手十指紅,吃飯時兩手不敢上桌面。興華家隔壁的慧慧家后院有一大片紫茉莉,每年種子成熟后,好多男娃去她家撿種子,紫茉莉的種子落地以后又硬又小,做玩具手槍的子彈比原裝的還好用。桂英她同學——紅紅特別會編花環(huán),南瓜蔓、狗尾草、紅薯葉,在地里放羊時隨手拈來,又結實又好看,掛在家里很稀罕。英英她三嬸也會編,只不過她只用狗尾草或麥稈來編,手鏈、花環(huán)、戒指、小娃娃……巧得很。
鄉(xiāng)村的小孩子與天地博弈、與萬物玩樂;城市的孩子只有流動的小伙伴和流動的培訓班。鄉(xiāng)村的小孩看到的是春紅、夏綠、秋碩、冬白,一年又一年,過的是春忙、夏逸、秋收、冬暖的日子;城市的小孩看到的是樓群連著樓群,人影攢著人影,年復一年,過的是惶惶無分別、碌碌無四季的生活。
鄉(xiāng)村的孩子家家有大院子,城市的孩子只有幾平米的小客廳;鄉(xiāng)村的孩子有打麥場,城市的孩子只有商業(yè)廣場;鄉(xiāng)村的孩子自己家里栽著各種大樹、果樹,城市的孩子對樹哪有什么特殊情感?說到底,老天還是公平的。
春來采野菜、夏日尋蔭林、深秋覓酸棗、冬日起雪仗,這樣的童年似乎還在昨天。選武器是蒼耳刺、吹喇叭用泡桐花、戴耳墜折紅薯蔓、洗頭發(fā)泡芝麻葉、打口哨用榆錢樹皮、吃零食選洋槐花……水漫螞蟻洞、飛石打鳥巢、義勇捅蜂窩、裸游捉螃蟹……這是屬于鄉(xiāng)村孩子的瀟灑童年。
鄉(xiāng)村的孩子一出門是山坡、溝谷、農田,城市的孩子一出門是街道、廣場、地鐵;鄉(xiāng)村的孩子很多時間是在芝麻地、紅薯地、小麥地里度過的,城市的孩子除了家里只有學校、培訓班、球場、商場可去;鄉(xiāng)村的孩子可玩的是野草野花、昆蟲家畜、莊稼蔬果、山河溝塘……城市的小孩可玩的有什么?無非工業(yè)制品。
城市的小孩一出生便接觸工業(yè)制品,一開竅被熏染的是工業(yè)文明,他們是工業(yè)時代的新主人,他們符合并勝任所有工業(yè)時代的需求和使命,為了在工業(yè)時代更好地生存,他們的性格與工業(yè)時代的特質也是吻合的。工業(yè)時代的核心特質是什么?城市化、細分化、同質化、智能化、資本化……還有,追逐高效和競爭。
老馬心下惋惜,時代的導向變了。以前,世界是一個一個的,像葡萄一樣,一片一片的;現(xiàn)在,世界是一層一層的,像洋蔥一樣,大世界里有小世界,小世界里有大圈子,大圈子里有小圈子……世界變了,鄉(xiāng)村豈能不變?一切格局的底層或尾端,往往是擺動最激蕩的、變化最徹底的。
一個童年風趣的時代漸漸地離人們遠去。隨著生活環(huán)境的變遷,城市連同鄉(xiāng)鎮(zhèn)的孩子漸漸過起了美國式的童年,即便是在農村的留守兒童,也無法再享受過去那般有趣的童年。城市,對于孩子來說,是一片沙漠;對大人來說,是一個個螞蟻窩。
老馬正走在這片沙漠中,正一人坐在一個黑乎乎的螞蟻窩里。
電影結束了,一行人往家里趕。一路上孩子們嘰嘰喳喳地聊著電影、游樂場、碰碰車、滑板、樂高、動漫……老馬無限同情城市的孩子,毫無疑問他們是可憐的,他們的一切快樂建立在他物之上,而非自我。他們缺乏通過他物來探究自我的體驗,他們迷失于城市和物質的九宮格中。
川流不息的街道,密不透風的樓群,終日不停的噪音,過分耀眼的燈光;一個又一個的十字路口,一座又一座的購物商場,一排又一排的小吃街、酒吧街,一拱又一拱的豪華精致天橋;笑容可掬的臉面,新奇靚麗的服飾,東南西北的方言,節(jié)奏一致的步伐……奢華、廣告、拜物、消費,老馬的精簡樸素幾乎盛不住這眼前的繁華。
第一次細細欣賞這城里人的風光,老頭發(fā)現(xiàn)處處藏著驚奇。養(yǎng)狗的很多,老邁的很少;憂郁的很多,獨行者很少;開車的很多,干活的很少;新生嬰兒很多,陳舊與古樸很少,甚至無存。這是一座非常年輕的城市,年輕到令古稀人心跳加速。街上到處是人頭和腳丫子,老馬的五官應接不暇,車來車往更催得他心緒惶惶、惡心頭暈。老頭駐足喘氣,自覺承認自己老了。
城市社會即商業(yè)社會,商業(yè)社會即拜物社會,拜物社會即虛浮社會……老頭的腦子無法承受腳下的浮夸,他有些頭暈,無奈走一走歇一歇,三個孩子因此聚在一團聊著天等他。
時代變了,人必然會變。在這里,孩子們一出生便是佼佼者。漾漾四歲便會使用智能手機和IPAD,學成八歲會用電腦、會打游戲還懂些英語,仔仔十五六歲竟可以一個人游刃有余地在偌大的城里穿行。他們生來懂得如何享受城市的繁華,他們是城市的一部分。城市的孩子生在工業(yè)時代,終將隕落于工業(yè)時代。
老馬在農業(yè)社會積攢了七十年的經驗在這里毫無價值。在城市,生于農業(yè)時代的老年人大多被生于工業(yè)時代的孩子們帶著走。
城市的孩子屬于城市,他們一出生天然得比大人更加適應城市。老馬不得不虔誠地向孩子們請教如何使用電腦、如何點餐吃飯。反觀鄉(xiāng)村的孩子,四歲了還穿著開襠褲到處憨憨地傻笑,八歲了渾然不知何為學、為何學,十五六歲了擠不進高考的大門只能走中專升大專的路子……老馬不知道他是該憐憫城市孩子的無趣或孤獨,還是該嘲笑鄉(xiāng)村孩子的落后與短視。
跟著孩子們過天橋時,老頭俯望馬路上紅紅的幾排車尾燈——無頭無尾,十分壯觀。不暢快是城市與生俱來的特質。老馬的年齡束縛了他的腳步,走在大城市里的老頭兒,他自覺應更包容一些,包容不暢快,包容黑漆漆的電影院,包容腳下的浮華。
天橋上的大風吹掉了老馬的帽子,老頭轉身去撈。學成機敏,跑過去幫馬爺爺撿帽子,接過帽子的老馬彈掉了帽檐上的灰塵,正欲戴帽子時老頭意識到大風吹亂了自己的頭發(fā)。他迎著風,嚴肅認真地捋著自己的白發(fā)——一溜一溜地捋,自覺順遂了,才重新戴上了那頂十多年前他花了八塊錢在集市上買來的高檔鴨舌帽。
帶鴨舌帽的老人拄著拐杖從天橋上走臺階緩慢下行,那背影如同高新園里的孔子像一般飄逸詭譎。精明伶俐的仔仔早將這一切看在了眼里,全程偷拍爺爺,記錄了老馬的各種表情和動作,一路上加緊編輯各種圖片,并在老馬種種不雅正的滑稽畫面里添上文字:爺爺好滄桑、有什么了不起、風中的大爺、我是拒絕的、不想理你、我佛不屑、老子不悅、我爺無語、面癱王、看不慣、大爺無奈……
瞬時,幾十張照片流進了兩家人的微信群里,群里涌現(xiàn)出各種大笑的表情。致遠在湖南端著手機給母親看自己岳父的表情包,桂英在辦公室里放大圖片捧腹大笑,鐘能和曉星各自對著手機笑看老馬,連近來憂心的包曉棠看到這表情圖也條件反射地憨笑起來……老馬一下子成了紅人。
仔仔屏蔽了爺爺,專門在朋友圈發(fā)了一個九宮格,內容全是老馬鄙視眾生、否定塵世的神情,三個孩子在路上各自對著屏幕彎腰大笑,一時間仔仔的朋友圈里幾十人點贊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