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事不省的鐘理在床上打鼾,那鼾聲從大街上打到了軟床上。曉星環(huán)顧他們當時的婚房,自己已經好久好久沒有在這里過夜了。
床上的褥子單子扭曲,枕頭上一股濃濃的汗臭,床頭柜的煙頭幾十段,地上的臭襪子七八個,床角的臟衣服也三四條……房間的燈不知何時壞了,沒有人換電棒,屋子和屋子里的生活一樣朦朧、昏暗、陋舊。窗棱上一層土,大半年沒抹了,地上的拖鞋、煙頭、紙屑、衣服、瓜子皮、酒瓶子、死蟑螂……包曉星忽然笑了,笑得全身顫抖,笑得眼中涌淚。
戀愛初的兩三年,收拾房間的事兒歸鐘理做;新婚后的三五年自己做,因為自己愛干凈;生孩子后的十來年自己收拾,因為要給孩子一個良好的生活環(huán)境;學成上小學以后的三四年還是自己在收拾,因為那時候她還愛著鐘理;最近兩年,包曉星幾乎很少收拾這里,因為她找不到繼續(xù)的理由了。
她受夠了總是自己撿地上的臟襪子和煙頭,受夠了總是自己清理屋里的臟衣服和拖鞋,受夠了總是自己在保持家庭的整潔和秩序。行為的動機、意愿和意義剎那間合伙消失以后,她好像解脫了一樣,身心輕松了很多。這一兩年,她已經可以容忍并習慣了這間屋子的骯臟。畢竟她已經不住這里了,骯臟與否,也與自己無關了。
不僅僅是這間屋子,鐘理身上的一切毛病,連同他的墮落、無能和滑稽,她統(tǒng)統(tǒng)容忍,統(tǒng)統(tǒng)習慣了,習慣他做種種出格的事情,習慣他說種種出格的話。她任由鐘理像落葉一般飄落,他如何生、如何死,包曉星眼下都能接受。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愛情的破產,不需要什么名正言順的證據(jù);婚姻的消亡,也不需要什么廣而告之的理由。她就是不想再彎腰撿臟襪子和碎煙頭了,就這么簡單。
包曉星站了起來,抖了抖裙子上的灰塵,大大方方地走出了這間她最愛也最恨的屋子,她聽到孩子爺爺回來了,她要準備吃早餐了。早餐后她將鋪子托付給孩子爺爺,自己回富春小區(qū)照顧妹妹去了。
每一次離開農批市場時,曉星無不輕松愜意;每一次回到這里,她總是憂郁焦慮。她這輩子最討厭最仇視的地方,只有農批市場。
富春小區(qū)里,鐘雪梅此時已做好了早餐——煮了四個雞蛋、兩個玉米,沖了兩大杯豆?jié){,備著幾片面包。她將小姨的那份早餐端到小姨床前,然后還特意給小姨煮了碗生姜紅糖米酒水。曉棠吃過早飯,有了些精神。她想起辭職的事情,于是給桂英打了個電話,托她有空幫自己去原來的公司辦理離職手續(xù)。
在辦公室的馬桂英應承下了這件事,準備今天下去去辦。老男人如此不道義地折磨自家妹子,馬桂英心里憋著勁兒,想著怎么整一整李志權那個負心漢。
早飯后學成自己收拾好自己的東西,仔仔替他裝包。致遠從漾漾的箱子里取了兩本畫冊和一個新玩具送給學成。十點半的時候,仔仔拉著學成的手,小哥倆出門坐地鐵去了。學成自小害怕父親甚至仇視父親,懂事后鄙視父親又惦念父親,一路上小孩胡亂揣測,只想著趕緊看到父親。
小孩兒天性善良,若不是為人父母者一次次傷透了孩子的心,沒有哪個孩子可以開開心心地逆著倫常、背著罵名、揪著良心去做一個不孝子。父不慈子不孝,一切悲劇終有淵源。莫說人家是非種種,除非身臨其境,才知家家果有一本難念的經。
太吵了老馬煩,太靜了老馬也煩。漾漾在屋里玩新玩具,致遠在房間忙工作。忽然間客廳沒了人,一股空虛、落寞糾纏著老馬。他把電視的聲音故意調到最大,還專門選了一個播放動畫片的頻道,以引誘漾漾過來。果然,幾分鐘后,目標出現(xiàn)了。老馬啞然一笑,等著目標靠近自己。
短短十米路程,小人兒竟搭乘五彩三輪車過來了——原來漾漾奶奶給孩子買的三輪踏板車還帶著閃爍彩燈的功能——小仙女如乘著五彩云飛來一般。到跟前以后,她看著電視一動不動。老馬隔了五六分鐘,等小孩對動畫片上了癮,故意換臺。換了臺以后,漾漾果真如預料的一般開始哼哼——干哭。她哼哼著踩著車溜到老馬跟前要遙控器,老馬不給。漾漾又哭,老馬又不給,故意調戲小兒。
漾漾怒了,踩著車回屋了,隔了會兒她捏著一張嶄新的五塊錢,趾高氣昂地伸到老馬跟前,那臉蛋抬得快貼著天花板了。
“給你這個,放那個!”小人兒命令老頭子。
“哈哈哈……”老馬張嘴大笑,笑得咳了好些唾沫星子。
“你啥意思?”老馬故意問。
“給你這個,放那個——小熊!快點,要不然……要不然我不給你了!”小人兒威脅。
“你拿了我那么多錢還沒還呢!你先還我錢,我再放動畫片!”老馬的食指在兩人之間指來指去。
“哼!”漾漾甩了甩頭上的那撮黃毛,騎著車捏著錢又回去了。隔了兩分鐘,小人兒再次風光登場,她把一張嶄新的百元大鈔揉成皺皺巴巴的一團,隔著半米遠扔到了老馬懷里,說:“給你!”
“不夠,再去拿!”老馬知她有錢,故作生氣,挑逗小兒。
“哼!夠啦!我沒有啦!”漾漾攤開兩手,表演撒謊的小眼睛顧盼左右。
“我知道你有錢,再給一張紅票子,我給你放動畫片!”老馬認真談判。
漾漾思考了數(shù)秒鐘,溜車回去了。三分鐘后小仙女又乘風歸來,又扔了一張紅紙球給老馬。老馬笑不可擋,把兩百元疊好了放進胸兜里,方才開口:“行,扯平了!我給你放動畫片?!?p> 老人說完信守承諾,給漾漾放那個小熊的動畫片。漾漾站在車上,看了會累了,坐在自己的小車踏板上,仰著頭張著嘴正兒八經地看。時不時回頭瞪一眼老馬,逗得老村長噗嗤一笑。
下午四點,桂英收拾好東西,離開了公司。她開車去曉棠公司幫她辦手續(xù)。按照手機里的聯(lián)系人,她直接去了人事處,拿了離職報告和相關的文件、合同、工資單,見離職手續(xù)辦完了,她心里有譜了。而后假裝要走,走時找了一個走廊邊的小姑娘,滿臉堆笑地詢問李志權李總的辦公室在何處。知道地點后,她扭著屁股,故意噔噔蹬地使勁踩高跟鞋,一路招搖地走到了李志權的辦公室門口。
“哎——李總你好呀!”桂英故意在門口大喊,以吸引公司同事的注意力。
“呃……你是?”李志權驚愕。
“我是……呵呵,我是包曉棠的姐姐!”桂英故意站在玻璃門口,拄著門口的桌子,跟李總隔了一米半遠對話:“包曉棠……因為你懷了個孩子,昨天把孩子打了,你是不是很高興呀!”
“你到底是誰?”李志權站了起來,面色鐵青。
桂英臉朝外大喊:“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李總您是誰呀?您已婚男人瞞著信息不說,到處招搖撞騙,專門騙沒有經驗的小姑娘!你婚后騙了幾十個你自己數(shù)得過來嗎?實誠的姑娘為了你懷了孩子,你一聽有了孩子立馬人間消失!姑娘說要墮胎你給了人家五萬元!五萬元!五萬元呀李總!你給得太多了!”桂英故意放開嗓門,以讓外面公共辦公區(qū)的人都知道李志權的真面目。
“保安干什么吃的?”李志權陰著臉在找人,時不時給周邊人使眼色。
桂英哪管這些,自顧自地大喊:“報警啊,隨便報,這樣更能讓大家知道你李志權是個什么東西!堂堂李總——公司二把手、三把手,玩弄過十幾個女孩子!你到底把多少姑娘的肚子搞大了?是不是每個人均給五萬打發(fā)了?你的親生骨肉才值五萬元——一個包包啊——太賤了吧!把姑娘肚子搞大了自己搞不定,找老婆出馬——有志氣,李總真是有志氣!哦對了,你這個李副總是你老丈人花了多少錢買的?哎呀我給忘了……三千萬還是五千萬……”桂英嗓門大得引來這家公司的很多中高層在隔著玻璃觀望。
“哎女士,請你出去!出去!再不出去我們報警了!”兩個保安在兩邊拉著桂英往外拽。
“報警?。‰S便報!事情鬧大了讓你老丈人也知道你是個什么玩意!哎你老丈人還不知道你到處找小三把人家肚子搞大了吧?你這副總到底是老爺子花了多少錢買來的?別不好意思承認,其實大家都知道你是個軟飯男……軟飯男還出去到處搞小三,這就不地道了吧……”桂英被拽到了電梯口還在賣力大喊。
公共辦公區(qū)的上百人,齊刷刷地張望馬桂英,又齊刷刷地斜瞟李志權,連人事的領導也出來攆桂英、維持秩序。
兩個保安左右攙著馬桂英一同進了電梯,在電梯里桂英一邊整理衣服和裝飾,一邊自言自語:“你們這個李總就是個垃圾、軟飯男,到處偷腥還不敢離婚,自己沒本事靠著老婆岳丈當了個副總,他還真以為自己就是副總了,行業(yè)內的人誰不知道他是個沒本事的慫包,四五十歲了靠一張臉拈花惹草,凈搞些低三下四、敗壞風俗的事情……”
桂英一直說一直說,直到保安送她離開了那棟大廈,她才停嘴。人誰不愛八卦?越是底層人越愛傳遞這些在其上者的小道消息,馬桂英不遺余力,連保安也不放過。上車后桂英心里大快,一路上還哼著歌。
晚飯后各自休息,忽馬天民的電話來了。怕老馬忘了日子,天民專門周四晚上給老馬打了電話。掛了電話以后,老馬又給鐘能去了一個電話,確定他明天是否也去。
去做客哪能不帶禮?老馬想起吃席送禮的事兒,愁了起來。最后無奈,只能把自己最愛的西鳳酒和自己從老家?guī)淼暮脽熑~又分出一份。老頭難割舍,先抓了一大把煙葉放在給天民的紙袋里,后又一撮一撮地往回抓,最后狠了心重新分撥,直到兩撥都令自己滿意為止。
桂英飯后一直黏著孩子,三米之內有漾漾必有桂英。和孩子看畫冊時,忽然電話響了,是曉棠打來的。
“喂?曉棠啊!我周末把離職信還有你的東西給你送過去!”
“嗯?!睍蕴臎]張嘴。
“你怎么樣???”桂英關心。
“好了些……英英姐,你為什么要在辦公室里那樣說他呢?”曉棠皺眉,語氣低沉卻凝重。原來這頭桂英罵完李志權,那頭李志權便打電話朝包曉棠出氣。受傷的女人再次崩潰,待情緒穩(wěn)定以后,她才給桂英打了這個電話。
“我就是看不慣,替你出口氣!”桂英坐直身體,語音剛正。
“你何必說那么多呢!這事本來已經過去了,因你這一吵,現(xiàn)在我又被人拿出來議論!”曉棠有氣無力,平素的話語中充滿了指責。
“被人議論的人不是你,是他!”
“有分別嗎?丑事是我和他做出來的,我離開了,這事兒也就散了,現(xiàn)在你一張揚全公司誰不知道我墮胎了、他給了我五萬元?”曉棠心中嗔怪,臉上流淚。
“我是惡心他呢!李志權這種人,必須受到懲罰,必須來硬的!”桂英嘴里卯著勁兒。
“那我呢!你惡心他不就是惡心我嗎?”曉棠淚眼婆娑。
“棠兒,我是在幫你呢!”桂英覺對方話不好聽。
“我不用你幫!我自作自受我活該,現(xiàn)在就讓這件事平平靜靜地過去吧,行不行?”說完,曉棠掛了電話。
這頭的桂英一臉懵,一番好心反被呵斥,前前后后又費心又出力,一句感謝沒有反倒怪她!一腔委屈頓起,無處發(fā)泄的女人走到客廳里來,跟老馬、跟致遠翻來覆去地說了好幾遍,直到嘴皮子說累了才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