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ㄒ虮菊伦謹?shù)過多,遂分兩次更新,以下內(nèi)容為《34上》的下半部分。)
農(nóng)批市場里,兩老頭坐在狹小的客廳里,幾杯醇香潤滑的紅茶過后,老馬先開了口:“前兩天我三弟他碎女子過來了,哎!那娃不學(xué)好,成天想著賺大錢,三十五六了兩口子這里跑那里跑,日子過得不像樣子……”
“哎,你侄女還找你,我侄女早不聯(lián)系我了!這人一進城,基本上跟農(nóng)村的關(guān)系網(wǎng)就淡了!”
“我老三家的女子,近著呢!”老馬認真辯解。
“近是近!我是說人一進城后過的是小日子,親戚之間見一面且難,別說湊在一塊拉家常了。雖說有微信能通話,但常年不在一個地方,關(guān)系慢慢就脫離了!你覺著近,我怕你英英不覺著近!”鐘能說完笑看老馬。
“是倒是!我是頭疼這娃兒不學(xué)好,她兩口子底下三個娃娃呢!今年才生了一對龍鳳胎——這人得多大的福報才能得一對龍鳳胎??!嘖……人家兩口子不疼惜,非要跑出來胡折騰!”老馬怒目不解。
“沒法子!你開口閉口種果子——那是因為你村里地多!馬家屯是高垣邊沿,占了地理優(yōu)勢。像我們鐘家灣好地差地加起來人均四五畝,種地有啥前途?不出來打工等著餓死么?”鐘能沖老馬翻了個白眼。
“是歸是!我是覺著她兩口子安安分分在一個地方待著,在一個窩里混,遲早能混出名堂。他兩可好,今個BJ明個深圳,東南西北地不停腳,這日子怎過?哎,跟我那老大一樣!煩得很!”老馬朝鐘能抖著兩個手掌。
“呵呵……我這日子都過不下去了,哪有心思管別人!你今個替別人勞心,說明你老馬過得好!哪天你犯愁了,別人的天就算塌了,你也看不見!”鐘能苦笑著指了指老馬。
“是是!”
“農(nóng)村大家族那種日子,什么伯、叔、姑、姨、舅、侄子、甥女……只適合農(nóng)村!咱過年拜年幾乎要拜大半個村子,村里人要說關(guān)系往上數(shù)都是親戚,但城里不一樣??!直系三代算家人,嫁出去的女兒也算外人啦!你老漢剛到城里還不習(xí)慣嘞!”鐘能笑呵呵地說,眼里卻淌著失落。
見老馬無話,鐘能接著說:“農(nóng)村人在外面不好混,特別是北上廣深這種一線城市。這農(nóng)批市場里來來去去好幾萬人,清一水是農(nóng)村人。一年到頭下了不少苦力,房租一除、材料一刨——賺不了多少錢。那你沒文化你能做什么?你一個三四十歲沒資本積蓄、大專文憑也沒有、還拖家?guī)Э诘娜?,你出去能干什么?你說你侄女整天亂跑,還不是因為在一個地方賺不了錢,她但凡讀點書、有點文化、有點頭腦,能胡跑嗎?哎呀命啊,都是個人的命!”鐘能的神色里透著狠,狠中透著悲。
“英英不也沒讀書嗎?”老馬皺著眉問。
“她兩老子不一樣唄!哈哈哈……英英身上那兩下子,一看就是受了你的影響——踏實、能干、豁得出去!關(guān)鍵人家英英出來早!和星星一樣,早些年進城的對文化要求沒那么高!你數(shù)一數(shù),你們村有幾個農(nóng)村娃像英英這樣沒上學(xué)還能買得了大房子的?沒幾個吧!”
“是沒幾個!”老馬點頭。
“這人傻好騙、人夸夸聰明可窮得不行、人勤勤肯干結(jié)果混得不好……其中必有緣由?!?p> “哎,可憐!”老馬頻頻搖頭。
樓下的兩人你一句我一嘴地?zé)o意閑侃,樓上的中年人卻聽得入神。老馬陌生又豪放的嗓音吵醒了樓上睡覺的鐘理,他躺在床頭,從頭到尾聽完了二老的整場對話。
果真是命嗎?
鐘理找不到答案。
為何平凡的、卑微的、底層的、廉價的生活也這么困難?
這幾年自己無能,他不能讓自己的生活好起來,家里的欠賬且越來越多,利息越來越高,除了喝酒、睡覺、把挑子撂給曉星,他找不到更漂亮、更有力的方法來拯救自己和自己的生活了。
索性,他不停地喝酒、不停地生病,生病成了他最好的偽裝。他壓根不想看醫(yī)生,不想那么快痊愈,不想白糟蹋家里的錢,于是他用酒來麻醉病體。他無非用病來掩蓋——掩蓋自己的無用和失敗。他無非用喝醉之后每天十個小時的睡眠來抵擋——抵擋家里人對他的期望。畢竟睡著以后,他什么也不知道了。能睡著是幸福的,他早就睡不著了。若不是每晚靠酒麻醉,他如何睡得著?
他曾經(jīng)連著五十一個小時沒睡,誰能體會他那時候的焦慮和憂郁?人生不應(yīng)該是越來越好嗎?為何自己走著走著人生路越來越難、越來越窄呢?
他的工作早沒了,農(nóng)批市場賣豆子的活計他從來就看不上!他的婚姻飄飄忽忽的,他自己也琢磨不定;他連給女兒打電話問候的勇氣也沒有,他的孩子正在脫離他的羽翼;他的小產(chǎn)權(quán)房也許有一天政策一改突然就沒了……工作、婚姻、孩子、房子——這構(gòu)成社會人的四大柱子像四個泡沫一般在自己眼前飄著,一戳便碎!
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他還有什么東西是可以被人肯定的、可以引以自豪的?從十點醒來到十二點吃飯,鐘理一直在床上發(fā)呆。他在思考他作為一個社會人的價值,他的思考令他心灰絕望。
晚上六點鐘,包曉星帶著桂英和漾漾去接學(xué)成跟仔仔,回到農(nóng)批市場以后,她放下學(xué)成接來老馬,而后送桂英四口回家。雪梅忙著打工,姐姐又沒來,六點半了,腹中饑餓的包曉棠在小屋里踱來踱去,不知今天的晚飯在哪里。
包曉星知道,姐姐如果不忙一定會來送飯的。她不想給姐姐打電話,近來總是麻煩她,況且她最清楚姐姐過得如何了。曉棠換了身長裙,戴好帽子,緊張又新奇地準備出去吃飯。這是她許久以來第一次在外面吃。外出玩樂會上癮,在家蟄居更會成癮。
暖風(fēng)習(xí)習(xí),紅日映面,曉棠將風(fēng)吹亂的長發(fā)別在耳后,她小心翼翼地扶著樓梯走下樓,來到農(nóng)批市場南面的小吃街上,尋找多年以前她和初戀常去的那家麻辣燙,不知那家店還在不在。許久不出門,感覺自己與這個世界隔著一寸玻璃似的——不那么真切。
農(nóng)批市場南頭的小吃街、西側(cè)的花卉小街、東邊的菜市場她齊齊轉(zhuǎn)了一圈,雖沒找到那家麻辣燙,卻碰到不少熟人。專賣碗碟砂鍋的老王、批發(fā)瓜子的宋大姐、割羊肉的大胖、賣蘭花的巧姐、專銷食用油的李叔……好多年沒見了,這些人竟還在。包曉棠歡喜,每次和多年以前的熟人打招呼無不令她欣然,在他們的眼神里,她看到了自己的變化和未變的自己,也看到了變化的世界和未變的世界。
即便從來不知這些熟面孔的名字和家庭,簡單的幾句問候,足令她肺腑溫暖。農(nóng)批市場曾是包曉棠在深圳的家,這里見證了她從一個十二三的小孩子變成了個二十多的大姑娘。重回這里,很好,真好。曉棠在風(fēng)中兜著自己的長裙,在一條一條小巷子里找尋曾經(jīng)在此用長裙兜風(fēng)的小姑娘。
晚上八點,曉棠回來了,一進門竟發(fā)現(xiàn)雪梅也到家了。原來今天雪梅同學(xué)找她有事,小姑娘遂向咖啡店請了三個小時的假,晚上早早便回來了。曉棠坐在沙發(fā)上,看著溫馨的小屋子,品味方才逛街的愉悅,心情特別好。
“小姨,你是在傻笑嗎?”雪梅洗完澡穿著睡衣,用毛巾捂著濕漉漉的頭發(fā)問曉棠。
“啊——是!剛才出去逛街,碰到了批發(fā)瓜子的宋大姐,和她聊了一會兒,宋大姐能說會道的,把我給逗樂了!”
“好久沒見你笑了!”雪梅坐在曉棠身邊繼續(xù)擦頭發(fā)。
“呵……得有可笑之事,人才會笑呀!”
“可笑之事不都是自己創(chuàng)造的嘛,哪有天上掉下來的!”
“嘖!你說的也對!但是……像我這種性格內(nèi)斂、傾向于B型人格的人,不知道怎么創(chuàng)造可笑的事?。 睍蕴囊荒槦o知地笑看甥女。
“好多有意義的事情可干呀!多得數(shù)不清呀!你竟然不知道!”雪梅瞪大眼睛。
曉棠眨巴眨巴睫毛,嫵媚地看著甥女調(diào)皮地說:“給小姨推薦推薦唄!”
“呃……去旅游!我同學(xué)高考后跟她媽出國游,一個人八千元!”
“咦?嘖!好主意!還有嗎?”曉棠瞬間興奮,雙眼閃著光芒。
“我媽不是嫌你沒對象嗎,參加相親大會呀!你身體不好,加那種每天一起運動的微信群或QQ群,然后每天一起運動打卡!你……可以考駕照呀,我男朋友最近正在考!你也可以看書呀,做個漂亮的文藝女青年!還可以做美容呀,重新煥發(fā)魅力!也可以學(xué)甜點呀,漂亮的女人會做甜點很神奇的!呃……你也可以去學(xué)服裝設(shè)計、報個班學(xué)插花、去地鐵或景區(qū)當志愿者……我班同學(xué)高考后做的事兒那可是五花八門,沒有你想不到的!欸對了!小姨你不是一直想考CPA——注冊會計師嗎?”
“呃……我以前看過題目,對我這種沒上過專業(yè)課的人來說,很難的。不過……我聽你這么一說,忽然感覺世界在閃閃發(fā)光!”曉棠搓著雪梅的頭發(fā)說。
“不上班的話想干啥就干啥,你還這么發(fā)愁!”
“欸!我考不了CPA,我可以專升本呀!”曉棠雙掌一擊,站起來在客廳里激動得走來走去。
“是呀,等你再找工作時,你的資歷就提升了?!毖┟窞樾∫藤R喜。
“哼!我現(xiàn)在就找培訓(xùn)機構(gòu)!立刻!馬上!哎對了,你不是說加什么微信群、QQ群嗎?你幫小姨加吧!”曉棠把手機扔給雪梅,自己打開電腦去找專升本的培訓(xùn)機構(gòu)。
“行!小姨你放心,絕對幫你找些帥哥多的群!”雪梅兩腿盤坐,喜滋滋地幫曉棠加各種虛擬社交群。
“哎呀呀!梅梅!我忽然發(fā)現(xiàn),你是我的小福星呀!有你這么一個可愛又上進的小榜樣在身邊,我感覺人生光輝燦爛、一往無前啊!哎呀你媽怎么生了你這么一個大活寶呀!”曉棠抱著電腦坐在雪梅身邊,右手抓著甥女的后頸搖來搖去。
晚上八點半,桂英一家坐在客廳里吃水果。
“下周日大家都記著培訓(xùn)課的事兒,今早起來沒一個人記著,要不是曉星打電話咱全給忘了!”桂英邊切火龍果邊說。
“我上了六天課,指著這一天多睡會呢!”仔仔抱怨。
“來,爸,你吃點百香果!”致遠剝開一個百香果放在老馬跟前。
“我吃了,不好吃!”老馬把百香果推給了漾漾,漾漾抓過來張口就舔。
“這次興華把我氣得不輕,我今天跟你鐘叔聊了聊,他說城里的這種人多的是,說他們農(nóng)批市場里大幾十個吶!”老馬嚼著紅提,望了望桂英和致遠。
“哎做業(yè)務(wù)的大都這樣!就算你是個實誠人,你要做業(yè)務(wù)先得學(xué)嘴皮子!”桂英傲慢。
“你鐘叔說……越是農(nóng)村來的娃越不踏實,是不?”老馬嚴肅詢問。
“我鐘叔說的沒錯,只不過他說了一半的事實。農(nóng)村娃出來后,往往走了兩個極端:一個是興華那樣的,一個是曉星那樣的;一個夸夸其談光扯嘴皮子,一個悶頭苦干想著努力總有出頭日!”桂英切了個哈密瓜,擺好盤后放在眾人中央。
“那我看你馬桂英、天民他子馬俊杰、行俠他子馬斌、你樊叔他子……這幾個混得可以?。 ?p> 致遠先笑了,而后對老馬說:“爸,你得反過來想。你之所以能跟那幾個叔在深圳碰頭見面,先是因為人家兒子混得有出息能把父親接到城里來!你這因果搞錯了!其實咱村連咱鎮(zhèn)上在深圳打工賺錢的不止這幾個吧,我猜測沒有一兩百也有七八十,只不過那些人混得不好沒辦法把父母接過來罷了?!?p> “村長大人,你想沒想過這幾個人為什么混得好!我知的在深圳混得不錯的,有咱村的俊杰、馬斌,東郭村的郭凡、芝麻灣的張佳佳、鎮(zhèn)上的廖國輝、王英俊……這些人,他們的工作講出去個個體面,還都是有房有車且能把父母接過來一塊住的,他們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全上過大學(xué)!你說我過得好,我那是走了偏門做了業(yè)務(wù),要不跟鐘理曉星兩口子差不太多。”
“咝!”老馬吸了一口冷氣,皺著眉說:“上學(xué)是重要,沒錯!可我觀察這十年方圓幾個村里上大學(xué)的娃還沒有前十年多!但是,這十年奔城里混的娃一茬接一茬——特別多!那你說沒上大學(xué)的娃到了城里怎么混?”
“前兩年網(wǎng)上有個帖子問現(xiàn)在農(nóng)村的低學(xué)歷青年有啥較好的出路,有一個回答十三萬人點贊!大,你知道他的回答是什么?”桂英刻意停頓,兩眼直勾勾地瞅著老馬。
“啥?”
“那個答案只有三個字:沒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