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點多,老馬和漾漾在家里下跳棋,忽然仔仔回來了,還帶著兩個同學。
原來補課班的英語老師住得很遠,有段路只能坐公交,可今天的路面到處是樹杈,公交車根本開不了。老師請假了,學生們于是早放了兩節(jié)課。見機會來了,仔仔費了一番口舌將漢典和舒語請來家里做客。
一進門仔仔向老馬簡單介紹他同學,只見一個胖乎乎的戴著方框近視眼鏡,另一個瘦瘦白白的穿著短裙扎著馬尾——是個姑娘。老馬好奇,多瞄了兩眼。仔仔跟爺爺打完招呼后,領著兩同學去了餐廳吃水果零食。在餐廳里何一鳴時不時指著爺爺朝顧舒語擠眉弄眼,顧舒語便瞇著小眼在遠處偷偷打量傳說中的老馬。
過了一會兒,仔仔將兩個朋友領進了自己的房間,送了漢典一套玩具,送了顧舒語一本書,而后三人笑嘻嘻地在屋里閑聊。
“你現(xiàn)在跟你爺爺住一起呀!”漢典問。
“呃……只是暫時的,我爺爺過段時間腳好了就走啦!”仔仔一邊說一邊悄悄用腳踢著自己的臟襪子。
“你爺爺那邊好整齊呀!你看你這邊!”顧舒語笑瞇瞇地指著仔仔的床上床下。
“他以前更亂!”胡漢典拍著仔仔的肩膀調侃。
“哪有!沒那么亂!再說啦,男生房間哪個不這樣?”何一鳴尷尬得紅了脖子。
“你爺爺好高大呀!”漢典小聲說。
“他是我外公,非得讓我們叫爺爺!杠不?”仔仔笑著看漢典,而后兩眼又從舒語臉上瞟過。
“你房間那個偶像呢?”漢典驚問。
“被我妹妹拽掉了,哎……超級無語!”仔仔聳聳肩攤開手。
“你書桌好多書呀!”舒語四處打望。
“他爸爸以前是老師——高中老師!他爸爸房間的書更多!”漢典一邊剝核桃一邊說。
“你妹妹好可愛呀!剛才看我的時候歪著腦袋,超級可愛!”顧舒語笑著說。
“是嗎?可煩人啦!這不剛剛把我的計算機給弄壞了,氣死我了!”仔仔捧著散了架的計算機賣慘。
“我也好想有個妹妹呀!弟弟也成!可惜我們兩沒有!”漢典看著舒語說。
“誒!我有兩個計算機,你要嗎?一個是我表哥的,他六月份高三畢業(yè)了送給了我,你要的話我明天給你帶過來!”
“可以??!”仔仔樂不可支、兩眼躲閃。
老馬在外面聽不清孩子們在聊什么,只見仔仔隔一會大步跑出來,去架子上取這個去冰箱里取那個,那臉紅緊張的樣子老馬倒從未見過。漾漾要去偷看小姐姐,老馬止住不讓她去——不想小孩子打攪大孩子的好事。
十幾分鐘后,顧舒語擔心她爸爸催促,提出要回去,仔仔于是去送,不僅送出了門,還送到了地鐵上。回來后整個人高興地走路時身子都飄著呢。老馬是個明白人,早看穿了他的心思,時不時哼笑幾聲。
下午五點致遠提著菜回來了,老馬一直在等他。不知今天的街道是什么模樣,老頭想出去轉一轉。
“致遠,我跟漾漾出去走一走。”老馬換好衣服過來跟致遠打招呼。
“讓仔仔陪著你吧,路上不好走!”致遠在廚房說。
“我問了,他不去,我兩個走走也好?!崩像R換衣服時,瞧見仔仔捧著手機跟捧著金子一樣不撒手,說三句聽不進一句,心思定全在那姑娘身上了。
看著爺兩個帶好東西出了門,致遠才重回廚房去備菜、淘米準備晚飯。老馬對周邊環(huán)境并不熟悉,昨天仔仔帶他去的那條門口大路,他記得清楚。對面樓房的玻璃反照在綠道上,穿紅裙的小姑娘在金光中打著把碎花小傘,嘴里哼唱著俏皮的兒歌。老馬跟在其后,仿佛年輕了六十歲一般。
今日街上的落葉碎枝少了很多,粗大的樹枝并沒怎么挪動,無數(shù)個穿著橙色工作服的清潔工在四處清理。他們將落葉樹杈掃成一堆一堆的,每隔五六米便有一堆。下水道里嘩啦啦地流著細水,頭頂?shù)臉淙~待風來時滴下幾顆水珠,橫躺在路邊的大樹葉子依然光亮……老馬見這一段路面不錯,他將左手的踏板車放在地上,喊了喊前頭唱歌玩?zhèn)愕难?p> “寶兒,把傘收了,騎你的車吧!”
“好噠!”漾漾收了小花傘,將一尺長的小傘遞給爺爺,而后兩手抓著車頭滑了起來。
“嗚——嗚——嗚——”兜風的娃娃自帶腔調。
地上的枝葉如此之多,空中彌漫著難得的草葉芳香,此刻老馬仿佛走在自家的鶯歌谷里一般。梅龍路對面的街上,十幾個穿橙黃、熒光綠馬甲的人們圍在一棵大樹旁邊,老馬抬頭張望,直徑兩尺的樹竟也被刮斷了!那群人掃的掃、鋸的鋸、抬的抬有條不紊。老馬才走了神幾分鐘,漾漾忽地不見了。老頭加快步伐去找,只見漾漾站在一棵樹前等著他。那樹昨天只是歪的,今天竟連根拔起倒在路上。
待老馬走近以后,漾漾從樹上翻了過去,老馬將踏板車舉了過去,而后自己坐在樹上扭個身子也過去了。爺孫兩于是接著走,對面走來一位中年婦女,那人推著個嬰兒車,老馬從那人臉上掃到雙手,從雙手掃到車里,車里竟是條大狗不是孩子!老馬驚得不敢多看,車廂里著實是條大狗!
待那婦女走了,老馬回頭再看,果然不似往常的嬰兒車,那該是遛狗的小車了。奇了個怪,老馬暗忖。養(yǎng)了半輩子的大黃狗,沒見人這么養(yǎng)的,早年人連吃飯且吃不飽,餓死的數(shù)也數(shù)不清,如今為了條狗專門買個花花綠綠的三輪小車——還帶著棚蓋。老馬無聲發(fā)笑——這城里人真會玩!
過了天橋老馬遠望著漾漾踩在踏板車上不動,小臉蛋朝右扭著。老馬走進了一看,原來是兩個年輕人在橋底下站著。他們皆是三十歲左右的精壯小伙兒,穿一身花花綠綠的緊身短衣短褲,頭戴頭盔手戴手套,還背著出門專用的旅游背包,兩人身后??恐鴥奢v嶄新的單車,單車的前輪前方有一張從紙箱子上撕下來的紙片,上面寫著:
“我兩騎車至此,趕上臺風,沒有積蓄,希望熱心朋友給點錢管頓飯,方便我們繼續(xù)上路?!?p> 老馬站著看了一會,又看了看漾漾,見漾漾也是迷惑不解。
“你兩干啥的?”老馬指著紙片問。
其中一個胖子開口說:“大爺,我們是騎車旅游的。我倆從BJ出發(fā),兩個月才騎到深圳,剛到這遇到了臺風,沒地方住也沒吃的!”
“哦!那你們可以去打工呀!打工一天賺個百十來塊的!我看你們身胚子好著呢!”老媽上下打量那兩人。
“我們主要沒時間……”胖子還沒說完,被高個子打斷了:“我們兩天沒吃飯了,哪有力氣干活呀!”
“哦……”老馬雙手拄著拐杖龍頭,暗暗思忖:估摸一頓飯一個人得十五塊錢——最少,于是想著給三十,可一尋思這周邊吃頓十五塊的飯可不好找。老馬無奈,掏出錢包找四十塊錢。找來找去,零錢不夠四十,最后沒辦法,老人家依依不舍地給了五十塊錢。
“謝謝大爺!謝謝大爺!謝謝大爺!好人有好報!”兩人接了錢不住地給老馬作揖表示感謝。
“哼哼!”忽然,橋底下傳來一聲冷笑。
眾人一看,竟有個乞丐用被單裹著自己坐在個墊子上,還用清潔工的掃帚、簸箕、椅子等一攤東西遮著自己。
那人見老馬在看他,面色一改掏出個鋁盆對老馬說:“行行好!也給我點吧!”
老馬和漾漾面面相覷,無話可說。老頭心里猜想那人是借著乞丐來行騙,盯了那人許久,轉頭對漾漾說:“寶兒,走吧!”漾漾于是滑著踏板車過了天橋。那“乞丐”興許可憐,只是老馬不喜歡一個人沒尊嚴地朝人討錢要錢,何況他又不殘疾。
兜里少了五十,老馬在路上心疼。五十塊錢擱在三十年前能買兩三百斤麥子,現(xiàn)在只能管兩個人的一頓飯!老馬搖了搖頭,時代著實變了。
過了一個路口又過了一座天橋,對面走來一個老太太。那老太太看著跟老馬年歲相仿,她右肩膀上架著一根竹扁擔,前面的塑料袋子里是各種飲料瓶、油桶、垃圾桶,扁擔后面是一捆用尼龍繩串起來的東西——晾衣架、竹籃子、肥皂盒、小板凳、鞋架子、小水桶……東西多得那佝僂的身子差一點就撐不起了,時不時能聽到有東西擦地的聲響,再加上那老太婆瘦弱矮小,走過來時人和扁擔連同東西全在晃蕩。
老馬不忍多看,低下與她擦身而過。再回頭望時,見那老太太歐型腿、藍布衣、窄腳褲、白發(fā)盤成發(fā)髻——一派老作風。老馬心中敬她——這般年紀了依然自食其力;亦憐她——如此老邁了還要出來撿破爛。
興邦常年不在家,他理解;興盛沒啥大本事,務弄家里的果園,給他端湯倒水、養(yǎng)老送終足是夠了;桂英雖在深圳,但手里殷實,人也孝順。無論如何,自己要比這老太婆幸福很多,該是高興!該是高興!
爺孫兩翻過了昨天那棵橫在街中、壓倒欄桿的大樹后,又過了一座天橋,到了另一個紅綠燈路口。漾漾一個人不敢過街等著爺爺,老馬見街對面的路上不僅障礙重重,且那邊是工地,工地外側的圍墻遠望著歪歪扭扭的不工整,他有些擔心,只能喊著漾漾往回走了。
走來十來分鐘,見一處野花金黃甚是好看,老馬彎著腰、折著膝蓋將那花兒采了一把,用花藤系好,而后喊漾漾過來:“寶兒!寶兒!”
“咦?”漾漾在五七米外停下車,回頭問。
“爺爺給你采了把花,把花別在你車頭上!”老小相逢后,老馬將那束花塞進漾漾車頭衣兜大點的塑料籃子里。
“咯咯咯……”漾漾笑得也開了花,而后小探花在風中溜著車、賞著花。
那溜車的童子,那微笑的老人,那五十年難得一遇的颶風……
晚上七點半,全家人去一家潮汕店吃潮汕菜。進店后老馬左觀右望,見其他桌上擺滿了蟲子一樣菜,心里毛糙又詭異。蟲子他不是沒吃過,早年吃過興邦捉的知了,三弟烤的麻雀,僅此而已。早聽說南方人愛吃各種蟲子,果然不假。
入座后夫妻兩口子選菜,點的是甲子魚丸、千層肉、牛肉炒芥藍、豬腰湯、酸辣青蠔。菜上齊后,老馬吃著味道還不錯,特別是那盤帶殼的東西——醬料不錯,只嘗不出肉的味道。孩子們倒愛吃貝殼,老馬吃了一個不想吃了。
“哎,今天上午我們公司十點了才到了一半人!反正出了地鐵一路跟翻山越嶺似的!”桂英邊吃邊說。
“早上送仔仔的時候,我看路上沒幾輛公交車!”
“這風大得確實嚇人!”老馬咧嘴驚嘆。
“你不是要回去嗎?能得不行!”桂英朝老頭翻了個白眼。
“誒,我問你們個事兒,路上砸那么多紅紅黃黃的車子呢?”老馬邊吃邊問。
“爺爺你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呀!”
“你爺爺沒怎么出過門!爸,那是共享單車,你用手機掃一下二維碼,然后就可以騎了,半個小時收五毛一塊好像!”
“哦!沒人管嗎?不怕偷了嗎?”
“那么多怎么偷?你沒去地鐵口,深圳幾乎每個地鐵口好幾百輛共享單車!深圳八條地鐵線兩百個地鐵站合著七八萬輛共享單車——他偷得來嗎?”桂英聳肩一笑。
“哦!國家這么能?。 崩像R點頭稱嘆。
“還國家!呵呵……”仔仔和爸媽面面相覷,皆笑了。
老馬吃完一碗米飯后又問:“今天我遇到個事兒,你們幫我分析分析。有兩個年輕人路過的沒錢了,我給了點錢,巧了!邊上一個乞丐,那乞丐也朝我要錢,我尋思他是騙子,沒給。早前聽你們還是聽誰說城里很多乞丐是騙子!他到底是不是騙子呀?”
“肯定是騙子!在咱家附近方圓三公里以內,哪里經常出沒乞丐、他們幾點上班幾點下班——我早知道啦!爺爺你沒給是對的!”仔仔滿嘴流油地說。
“是不是?”老馬瞪著眼看著仔仔。
“你說你遇到年輕人沒錢了,這是咋回事?”桂英警惕地問。
“那兩人是騎著自行車來深圳旅游的,他們從BJ過來,趕上了臺風,沒地住沒得吃!我看可憐……”
老馬還沒說完就被三人打斷了。
“騙子!爺爺你遇到騙子了!”
“馬村長呀馬村長,那是大騙子!你上當了!”
“這騙子還扎堆呀!”致遠笑了出來。
“不是不是,我看著不像!那兩人穿的背的還有那車,不像是騙錢的!”老馬皺著眉連連擺手搖頭。
“爺爺你看!這叫‘驢友騙局’!”仔仔打開手機網頁進去搜索,點擊“驢友騙局”的圖片搜索,刷出來好多類似的圖片!
“不可能呀!不可能!”老馬端著手機隔著半米遠仔細看。一雙老花眼看得好個吃力,恨不得馬上有副老花鏡幫幫他一辯真假。
“瞧瞧!被騙了還不相信!”桂英挖苦老馬。
“我明天去看看,我就不相信啦!”老馬還了手機依然頻頻搖頭。
“人家早換地方啦!”桂英拉著尾音。
“爸,那確實是騙子,專門騙老年人的!”
“他們沒朝我要錢,是我主動給的!人家沒跟我主動搭話!”老馬跟致遠說。
“那你跟他們搭話以后,他們有沒有說只要一頓飯錢、只要一二十塊?”桂英對峙。
老馬聽到這句,身子一怔,兩眼一瞪,不說話了。
“信了吧?那叫欲擒故縱!寫個牌子專門吸引人,然后博得同情,等人問了他才開口!”桂英解釋。
“為啥呀?那兩人年紀輕輕的身子好好的——為啥呀?”老馬一萬個不理解,伸出下巴刨根問底。
“騙子行騙,你問我為啥?”桂英無語地瞧了瞧老公和兒子。
“好賺錢唄!往那一站就有人給錢,還不用下跪不用穿得很爛!不勞動!不丟臉!一天換幾個地方輕輕松松能騙好幾百甚至更多!”致遠邊吃邊說。
老馬皺著臉,兩鼻孔大張,想說什么又說不出來。眾人各吃各的,看著老馬的神情只覺好笑。
“所以……爺爺你給了多少錢?”仔仔笑嘻嘻地問。
“沒多少……哎呀,這時代是咋了?城里不是滿地工作嗎?怎么青壯年人也出來行騙!”老馬失望地輕拍桌子,想起自己的五十塊錢,再也吃不下飯了。
大人吃完以后,桂英喂漾漾吃,致遠和仔仔閑聊。失落的老馬又想起一樁不解之事,于是開口:“哦還有!這城里明明不到一里路前后就有個十字路口,為啥這路上還得修橋呢?我這兩天走了好幾段兒,就你們這個梅龍路,三四百米一個紅綠燈,三四百米以內一定有個橋!這不浪費嗎?致遠你給我解釋解釋這是為啥?”老馬彈著桌子乞求解惑。
“呃……哈哈……這個……”致遠和妻子兒子先互望了一眼,各自無奈地笑了。
見爸爸不答爺爺又等著,少年拍了拍桌子說:“爺爺我給你解釋!修一個橋是不是得花錢?起碼得幾百萬吧——我按一百萬算吧!梅龍路一路下去假設修了二十座橋,那支出就是……兩千萬對不對?咱國家花的錢和賺的錢——所有的錢都要計入政府工作報告,這個你知道嗎?”
老馬實誠地點點頭。
仔仔接著說:“這不就得了嗎?政府報告上不就可以寫惠民工程投資了多少多少億,修橋雇的工人賺的錢能寫進GDP,還有修橋買企業(yè)的材料也寫進GDP……這樣修橋、蓋房、建公園啥的加起來,不就能促進GDP了嘛!”
見爸爸媽媽各自低頭不說話,爺爺看著自己兩眼圓圓的啞口無聲,少年繼續(xù)信口開河:“修幾個橋這算什么呀,門口的路每兩年重鋪一次,這不浪費嗎?欄桿、隧道、大橋、花園……哪個不浪費?浪費才能促進政府收入呀!爺爺,要照你那樣一張A4紙反反復復用十遍!按你的意思一座橋一條路二三十年不修不換,那國家經濟怎么發(fā)展呢?”
夫妻兩環(huán)顧左右,三十年前曾扛著鐵锨義務給村南修大路的老馬卻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