匱乏到僥幸、自卑到自大、窘迫到?jīng)_動、沒用到沉迷幻想——這正是窮苦之人與生俱來的心性。
越緊張越單調(diào),越單調(diào)越絕望,越絕望越得過且過!
生來注定的貧瘠、自閉、偏執(zhí)、盲從——即便腰纏萬貫,也難破。
人與人生來既不平等。長相有美丑,美的多在那富貴之家;頭腦有聰慧愚笨,聰慧開悟的多在那富貴之家;家庭教育、生活習(xí)性有優(yōu)劣高下,優(yōu)的也多在那富貴之家;財產(chǎn)資本有淺薄深厚,深厚的全在那富貴之家。
從古至今論一個人,除了長相、頭腦、習(xí)性、財產(chǎn)——還有什么?長相與財產(chǎn)幾乎是天生注定,頭腦與習(xí)性后天可修習(xí),論起修習(xí),窮苦兒女日日逃不過柴米油鹽、娶妻生子,哪里再有額外的空子、多余的金錢去修習(xí)。自古飛黃騰達的苦出身,少矣。
還好,還有希望,梅梅就是希望。鐘家鋪子里每日也就鐘雪梅回來以后熱鬧一番。大姑娘每每一回家總愛追著媽媽或爺爺聊工作同事、聊同學(xué)朋友、聊大學(xué)未來,每日也總不忘騰出個十幾分鐘或一個小時來和學(xué)成聊學(xué)習(xí)、比算數(shù)、講笑話。十七歲的靈魂,蓬勃激昂,那朝氣和活力彷如陽光一般驅(qū)走寒涼。
自從小姨出國后,鐘雪梅住在鋪子里。再有十來天自己便離開廣東上大學(xué)了,一走大半年不能回來。她知媽媽一個人住,很想陪著媽媽,但明智的姑娘懂得爺爺和弟弟更需要她。住在鋪子里晚上能陪一陪爺爺、逗一逗弟弟,第二天也能趁些爺爺為她買早餐、水杯裝水、臨走遞包的關(guān)愛。對她來說,現(xiàn)在的生活是可以接受的,未來的生活是有希望的,獨獨一見父親,十七歲的姑娘如何也想不通人生這個大話題。
照舊,鐘理每晚九點十點出去喝酒,午夜后回來,第二天睡到十一二點。雪梅早起上班時見慣了父親的狼狽,晚上下班回來時也習(xí)慣了父親的冷漠。他們之間曾經(jīng)無話不說,父女關(guān)系遠遠親過母女關(guān)系和爺孫關(guān)系,如今,這一對父女之間一天怕是連三句話也說不了。鐘雪梅失望又傷心,但氣憤和困惑總是蓋過了失望和傷心。
也許勤奮上進的雪梅該感謝父親。一個墮落懦弱、日日酒醉的父親,留給子女的絕不是墮落懦弱和日日酒醉。
昨天玩了一整天的何家人,個個累得不行,老馬早上睡到了八點,致遠和桂英九點起床,待致遠十點多提著早餐回來時,兩孩子還是起不了床。
上午十點半,樓上的周周媽帶著周周來了,還提著些她們AH的土特產(chǎn)。兩女人在客廳里說說笑笑,周周興奮地直奔漾漾房間,睡眼朦朧的漾漾一睜眼竟看到了自己的老朋友,小人兒先是嘿嘿一笑,而后在床上和周周玩起了周周新帶來的大玩具。桂英回送給周周媽一小瓶香水,說是昨天在香港專程買的,兩女人分享著孩子之間的好些成長趣事。
周周媽走了以后,漾漾吃了早餐穿好了衣服,兩孩子在客廳里嘻嘻哈哈追追打打,說著些大人們聽不懂的咿呀話。仔仔累得起不來,吃了午飯繼續(xù)睡,午后醒來為顧舒語又愁眉不展,一個人窩在小床上捧著手機癡癡發(fā)呆。致遠不是忙家務(wù),便是在房間對著電腦,家務(wù)每天消耗了他太多的時間和精力,中年人特別珍惜自己能坐在電腦前的安靜時光。桂英躺在沙發(fā)上跟只懶貓似的,時時刻刻手上不離手機,一會是忙工作一會是玩兒,老馬總分不清她用手機到底在干什么。
“你啥時候給我買票呀?”老馬關(guān)了電視,轉(zhuǎn)頭問桂英。
“呃……現(xiàn)在就買,你要哪一天的?”桂英一個深呼吸,盤腿坐了起來。已經(jīng)拖了兩周了,老頭該走了,她也做好了心理準備。
“越快越好吧!我這腳也好了!”
“我先看看……”幾分鐘后,桂英問:“下周三的高鐵,怎么樣?這是最快的一趟了!明后天的票賣完啦!”
“屋里活多,你二哥一人忙不過來!就星期三吧!”老馬一拍大腿,算是定了。
桂英點了購買,開始走流程,輸老頭的身份證。
“好啦!買啦!高興了吧!”幾分鐘后,桂英伸長腰舉著手機讓老馬看票已購買成功的提示。而后桂英重蜷在自己的那個小沙發(fā)上,想著臨走時該為老頭準備些什么東西,越想越多,越想越多,腦子也亂了。
眼見要走了,老頭最最舍不得的是兩孩子。仔仔近來總縮在屋里不出來,明后天全有課,一上課人也見不著,說幾句貼心話硬是沒個機會。漾漾因為周周從老家回來了,兩人從早上一塊玩,中午一塊吃飯,下午一塊午休,到此刻已經(jīng)五點多了,還黏一起玩什么破玩具!老馬打算出去走一走,再記記深圳的風(fēng)景,想找個陪的人也找不著。
到深圳以后,桂英幾乎沒有單獨陪過他,她手機里那么多事兒,那么多這個群那個群,合作伙伴、公司同事、社會朋友、相熟的人一大堆,白天聊、晚上聊、周末還在聊,老馬跟她說個話還得先專門吭一聲,有時候說了好幾句人家愣沒聽見,笑嘻嘻地對著手機不知道在干什么。
他們皆有各自的生活,被冷落的老馬心灰意冷,獨自坐在搖椅上看遠方赤裸裸的天空。
這一輩子,老馬花了太多的精力想讓自己變得重要、被人關(guān)注或者有名望有威信,再慷慨地說,他想要被人銘記。年少時他幻想著像那戲文里的英雄一樣成就一番偉業(yè),這幻想中的豪氣隨著年齡的增長逐漸變得越來越矮小、微弱,最后那豪氣不覺間重回到了戲文里。
后來,當他漸漸意識到生命——是生來注定的命途以后,他寄希望于兒子馬興邦。他在他身上花了很多的心力,那心力遠大于他花在老二和老三身上的,如今他混得個什么名堂?誰也說不清楚,恐怕連興邦自己也說不清楚。村里人只當他是個一事無成娶不著媳婦的浪蕩子,可悲的是老馬作為父親也這么認為。
如今老了,早卸下了那曾經(jīng)讓自己無比榮耀的卑微職務(wù),當他開始設(shè)想美好的晚年時,卻發(fā)現(xiàn)美好離自己有些距離,雖然他早踏入了晚年。
回想自己這一生,是偏離了最初的預(yù)設(shè),還是走到了可喜的終點卻發(fā)現(xiàn)終點的風(fēng)景有些尷尬和失落?在曾經(jīng)的預(yù)設(shè)中,他想向周遭的人證明什么呢、宣告什么呢?宣告這歷史上曾經(jīng)有他這么一個人,證明這個人曾做過哪些哪些事情,這些事情后人如何如何稱頌……
此刻的老馬有些恍惚,好像他這輩子從沒離開過那個預(yù)設(shè)的軌道,又好像自己這七十年實際上從沒走進過那個軌道。
生命如此珍貴,白云蒼狗、白駒過隙般的歲月讓珍貴變得失去了原本的光彩和價值。來深圳英英家才兩個月不到,很多他一生固守的想法似乎有些松動——十來年沒有過的劇烈松動。
到底哪里變了?老頭又說不太齊整。
老馬的肉身已然老朽,他的勞作能力早不如后生一輩,他執(zhí)著的功績——老一輩人遺忘了、新生代的無所知,他此生較勁的東西不覺中被自己不那么重視了……曾經(jīng)的他在消失,他和他的世界一起在消失,這是一件讓七旬老頭無力更改又無顏慷慨的事實。既然一切終會消失,那索性什么都別做。什么都不做是否意味著談不上消失什么或損失什么。
可倘若自己活到了八十歲、九十歲,那剩下的這十年、二十年他如何度過?如此漫長的時間他能用來做些什么呢?
年少時,渾身是勁兒的馬建國不僅白日夢做得漂亮,連晚上半睡半醒的蒙昧?xí)r段和睡著以后的做夢時段他也不放過,全用來幻想。那些偉岸的幻想讓自己感覺自己很強大、是個超人。后來他越來越依賴這種幻想,以至大腦越來越了解他,一到肉體煎熬、生活泥濘、中年頹敗、老年難眠的時候,大腦自動開啟了幻想功能。
幻想做某事比實際上做某事效果更好,可幻想的前提是自己擁有幻想成真的可能性。如今自己已經(jīng)七十了,擁有大把大把可幻想的時間,奈何自己沒有了幻想強大的意愿。早起后、晚睡前,每當他無事可做時,老人家滿腦子想的竟是漾漾和仔仔,偶爾摻進來桂英他們兄妹三個。他們?nèi)齻€給老馬帶來的偶爾是不快樂,大多是沉重,可想一想漾漾摳鼻子憨笑的小模樣,老馬能開心整整一個上午。
假如自己活到了一百歲,自己曾經(jīng)扶持的人沒死也糊涂了,自己奉獻過的地方早不屬于自己了,自己百般驕傲的榮耀也沒了知情觀眾……做給別人的事情,終歸依賴于別人的存亡和眼光;和自家人玩樂嬉笑的一切生活交集,永遠穩(wěn)妥地屬于自己。
老馬累了,老了,不想也不愿再向這快速變遷的世界證明什么了。他只想向漾漾和仔仔證明自己這個老外公很喜歡他們,更愿意為他們付出,他也想向自己的老三英英證明自己要彌補曾虧欠她的時光和關(guān)愛??上?!可惜!他要走了,走得日子正在大后天。
這個溫暖的小家庭改變了他溫暖了他,他卻不能給這個家庭做些什么,恐怕這是老馬此生最大的遺憾了吧。
寬闊的石板街道、古典的建筑樓群、高聳的復(fù)古路燈……走在這精密設(shè)計的城市里,精密設(shè)計的街道上,享受著寬敞有序、素凈優(yōu)雅的環(huán)境,包曉棠差點以為自己不再是包曉棠了。此時此刻的她正站在巴黎的地面上揮手作別凱旋門。離開了凱旋門,旅行團很快抵達埃菲爾鐵塔,遠遠地但見那塔高聳入云,如神話故事里的巴別塔走下神壇一般。一行人走近后觀那鐵塔結(jié)構(gòu)精密,異常獨特地聳立在古老又淡定的歐式建筑群中。上塔后曉棠在空中俯望巴黎,近空云魚肚白團團連成片,云底下的四方小樓密密麻麻鋪到天邊,天是極平的,地也是極平的,天地間清一色灰白樓房,彌漫著中世紀的古典風(fēng)情。
同在此拍照參觀的,大多是外國人,黃發(fā)卷曲、高鼻梁、深眼窩、絡(luò)腮胡,曉棠置身此地,仿佛自己也是個外國人,仿佛自己的前半身空白一片,如那藍天白云一般空空的什么也打探不到。
站在全新的地方,呼吸著全新的空氣,包曉棠似乎看到了一個全新的自己。
這個全新的自己是臨時的還是成品的?徹底地抽離出原本的生活,生活會變得不一樣嗎?曉棠俯望巴黎,如是自問。
三十年來,反觀周遭,鄉(xiāng)里的街坊、城里的親戚、深圳的同事……世人日日碌碌,卻鮮有快樂知足的。沒錢的人因為金錢不快樂,沒房的人因為房子不快樂,沒有物質(zhì)匱乏的人因為精神空虛不快樂……人們抱著碗里的打望鍋里的,絞盡腦汁地想變成他人的復(fù)制品,所以眾生皆苦。
城市是群體的極端,而群體生活的最大弊端是基于比較產(chǎn)生類別或階層。一個人即便自己不想比較別人,也會被別人拿作比較。嫉妒、努力、得到——這是群體中人的同質(zhì)化過程。當一個人沒有足夠的智慧去追求真我與自由時,他就變成了別人的復(fù)制品,肉體和別人一模一樣,靈魂被別人瓦解、支配——這種身心的不健全像傳染病一樣,越傳越廣、越廣越傳,最后整個社會全感染了“不健全人格”癥。
一番辛苦改變了身份、改變了城市、學(xué)得了技能,輾轉(zhuǎn)了三十年,自己依然不快樂。如果一個時代的成功和跨越是以人的不快樂為代價,那么這個時代在人們惶惶一生的記憶中將是倉猝的、失敗的、被唾棄的。
童年本是快樂的,自己的童年卻很痛苦;青春該是自由的,自己的青春卻很迷茫;三十而立以后定是輕松的,可自己從二十九跨到三十一十分十分焦灼……什么能讓人快樂?孩子?愛情?家庭?金錢?權(quán)力?包曉棠不是沒見過同時擁有這些的人,也許他們很有成就感,但他們當中依然有不快樂的。
曉棠的人生看起來好似一場漫長的等待,她在等什么呢?等待愛情、等待好生活還是等待滿天繁星?如果今晚有星星出現(xiàn),那她就在賓館外看一晚巴黎的星星。如果沒有,曉棠決定以后再也不看星星了。
踩在厚重崎嶇的石磚地上,一行人在導(dǎo)游的牽引下進了凡爾賽宮。宏偉的壁畫、精致的地毯、幾何圖案的拱頂、宮殿內(nèi)外的英雄雕塑……高大的宮殿里陳列著好多偉人的杰作,在一幅七八十平米大的巨幅油畫前,三十二歲的包曉棠被徹底震撼了、征服了。
原來自己的生活那么卑微、那么淺薄,淺薄得不堪一擊、不忍審視。
淺薄令她迷失自我、人格殘缺,只有深沉才能成就眼前的偉大——凱旋門、盧浮宮、埃菲爾鐵塔。淺薄從何而來?包曉棠一路上仔細觀察巴黎人的眼神,那眼神中的淡定、從容、柔和在中國是少有的。淺薄從何而來?曉棠思忖,該是和一座城市的產(chǎn)生、一個社會的形成息息相關(guān)。
一切問題產(chǎn)生的原因無不蘊含在最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