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明天要走嘍,你舍得爺爺不?”午飯后,老馬扯住漾漾,用一口半土不洋的秦腔普通話問小不點(diǎn)兒。
“呃……舍不得?!毖鷵溟W著睫毛露出皎潔的雙眸。
“那你今天下午跟爺爺待著好不好?”老馬低聲下氣。
“嗯——不好!”漾漾兩腿交叉蹭著沙發(fā),噘嘴扭頭拒絕了。
“為啥嘞?”老馬不樂意也不甘心。
“因為周周家有那個……樂高的玩具——很多很多!這么多!”漾漾用兩胳膊比劃著,仿佛那玩具有一宇宙的多。
“哎,爺明天要走嘍!等爺一走,你想跟我玩也沒想的嘍!”老馬噘嘴威脅。
“呃……那我從周周家玩回來再和你玩,行不行?”漾漾赤誠詢問。
“行個狗屁!誰知你啥時回來!昨天厚著臉皮還在人家蹭飯呢!哎……罷了罷了!你去找你的周周玩吧!讓爺爺孤家寡人地待著吧!”老馬這頭擺擺手,漾漾立馬跑去廚房找爸爸,央求爸爸帶她去周周家玩樂高。
老馬看她開開心心飛奔離去的影子,心中悵然無比,嘴里喃喃許久:小探花呀小探花,小糊涂仙兒呀小糊涂仙兒,機(jī)靈鬼呀機(jī)靈鬼!失落的老頭坐在搖椅上反復(fù)咀嚼了好多遍,竟無意識地真在等漾漾回來陪他——從十二點(diǎn)半等到一點(diǎn)半,從一點(diǎn)半等到兩點(diǎn)半。小孩家這一去,又是個大半天。
一轉(zhuǎn)眼老馬回到了馬家屯,見家里處處擺放著剛摘回來的果子,他撫摸著他的四條阿黃,心滿意足。忽然他們一家人——桂英她媽、興邦、興盛、桂英——坐在熱炕上聊天,聊了什么他忘了,只記得一群人嘻嘻哈哈地,后來還一起摸骨牌、嗑瓜子、包餃子。忽地漾漾來了,她一進(jìn)屋直搓搓朝自己走來,不防備小人兒鉆進(jìn)了自己懷里,一口一個爺爺叫得他歡騰美滿。
過了幾天,他在路上正走,碰到了桂英她姑!兄妹兩一見面,心下歡喜得了不得,兩人坐在路邊聊起了各家家里的這些年,一聊聊到了天黑。老馬和他妹子分別時,回來碰到了鐵生哥的墳頭,剛好,他把隨身攜帶的鐵生哥的舊手表給他埋在了墳頭下,并燒了把紙錢祭奠他。
回屋了見桂英她婆(奶奶)端個小板凳坐在門口剝花生,老馬坐在門口的石碌軸上。母子兩面朝鶯歌谷,臉上鋪著金光夕陽,彼此拉著家常,無話不說,直至天黑。而后他燒好熱炕,扶著他七老八十的老母親上了熱炕,看她睡下了,老馬也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他拉著架子車帶著鐵锨去打麥場拉麩皮和玉米桿做柴火燒,去的路上看到了一只雪白的狐貍——那是只身胚子很大的老狐貍,他認(rèn)得那只狐貍,村里人人認(rèn)得,人不怕那白狐,那白狐也不怕人。它是從鶯歌谷上來的,它的老窩在鶯歌谷谷底。老狐貍甩著一身肥膘扭著屁股緩緩朝他走來,老馬忙自己的不理睬它,那白狐走近了忽地抱住自己的小腿嘴里喊著“爺爺!爺爺!”老馬低頭一看,原來他的小糊涂仙兒!不是村里常來的那只老白狐嗎?怎么成了自家娃兒!老馬不解,細(xì)細(xì)思索,這才想起來自己該是在桂英家里的……
如此一推究,人醒了,原來是個夢。老馬回想夢里的那只老白狐,那是他兒時常見的。那只白狐性格溫和,常在村里走,絲毫不怕人,人也不趕它,老白狐跟在自個村子一樣晃來晃去,晃了好多年。每年春夏秋最是常見,后來不知去哪里了,該是太老了,死了吧。老馬點(diǎn)燃一鍋煙,提提神。上了趟廁所,發(fā)現(xiàn)家里沒有人。
致遠(yuǎn)午后出去了,提著兩三個購物袋去對面的商場、超市給老丈人買臨走要帶的東西。按照桂英列出來的清單,買特產(chǎn)要去一個地方,給二哥帶的東西去另一個地方,剩下的小件東西超市全有,如此東西奔波,直到下午五點(diǎn)多才回來。
老馬一個人在家里,剛好趁著沒人收拾收拾自己:洗頭發(fā)、擦身子、剪鼻毛、刮胡子、洗汗巾、擦箱子、擦皮鞋、擦拐杖……一忙也忙到了五六點(diǎn)。尋漾漾時見漾漾還是沒有回來,他也不知周周家住哪里,心里等得沮喪極了。
致遠(yuǎn)回來后,先是規(guī)制大包小包的東西,而后去接漾漾,待仔仔六點(diǎn)多回了家,四人一道去附近的福建菜館吃飯。這是老丈人在深圳吃的最后一頓好飯了,致遠(yuǎn)特意點(diǎn)了四樣最出名的——佛跳墻、松鼠魚、荔枝肉、釀豆腐,怕三個男人吃不飽,他額外點(diǎn)了兩份面——福建口味的沙茶面和鹵面。
菜上齊以后,致遠(yuǎn)先給漾漾盛飯盛菜,仔仔也不客氣自個吃了起來。今天這一桌菜著實(shí)漂亮,老馬忍不住拿出手機(jī)拍照,心想等他回村了好給村里人說他在外面吃了何等何等的好菜。
“哪個是佛跳墻?”老馬拍完照詢問。
“這個!”仔仔指著滿滿的一大盆說。
“老聽電視上說這個佛跳墻、佛跳墻的,今天我也嘗它一會!”老馬從里面撈了一塊肉,品了品,咋是雞肉呢,又夾了一塊——是豬肉,再夾了一塊——是羊肉!
“原來是個大雜燴呀!我只當(dāng)佛跳墻是啥高級菜呢!味道嘛……有點(diǎn)怪,四不像!肉不錯,軟軟嫩嫩的吃著好吃!娃娃們該是愛吃這個!”老馬給漾漾夾了塊規(guī)整的肉,見漾漾用小勺子舀起來一口吞了下去,老頭心里美美的。
“爸,這個松鼠魚好吃!”致遠(yuǎn)示意老馬吃魚。
“爺爺,這個魚肉真的很好吃!”仔仔也力薦。
“我剛沾了點(diǎn)湯,好吃歸好吃,看著瘆人得很!”頭一回見松鼠魚的老馬,瞧那一身刺跟個刺猬似的,身上忍不住起了雞皮疙瘩。
“豆腐好吃,那個肉也好吃!今天點(diǎn)的菜不錯——是我來深圳吃得最好的一頓了!跟那天的牛肉火鍋有的一比!”老馬點(diǎn)頭稱贊。
“這么貴!當(dāng)然不錯啦!你嫌這魚不好吃,這魚很貴的!爺爺你可別后悔!”仔仔不停地夾魚肉吃。
“咱把這兩份熱面分了吧,趁熱吃好吃!”致遠(yuǎn)用公筷給老小分面條。
老馬一嘗那沙茶面的味兒,香香的挺好聞,奈何一股甜味兒!西北人著實(shí)吃著怪異!另一份鹵面勉強(qiáng)可以,但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老家的油潑面,老馬挑了幾筷子意思了意思。
這一頭一家四口吃得好個喜慶,那一頭的馬桂英可有點(diǎn)不走運(yùn)。
六點(diǎn)半,李玉冰踩著高跟鞋噔噔噔地來找桂英。
“誒!桂英!我正找你呢!你晚上有事嗎?”李玉冰站在桂英辦公室門口大聲問。
“呃……沒沒!”桂英猶疑。
“那剛好!晚上天成集團(tuán)那邊三十周年慶請咱們公司去,給了好幾個名額。編輯部去了兩個,我想著咱展會、業(yè)務(wù)這塊兒也去兩人代表一下,你跟我一塊去吧!”李玉冰捏著車鑰匙朝桂英勾了勾手。
“呃……行!我穿這樣可以嗎?”桂英抖了抖自己那一身寬松的休閑服。
“可以可以!不講究的!人多得很!聽說請了幾十大桌呢!”李玉冰紅唇白齒微微一笑。
“我關(guān)了電腦鎖了門馬上走!”
“行,那我在公司樓下……我車?yán)锏饶?!”李玉冰抬了抬下巴,而后踩著高跟鞋又噔噔噔地走了?p> “好的李姐!”桂英說完,開始收拾東西。
兩個女人上車后,十來分鐘到了天成集團(tuán)預(yù)約的酒店,而后又花了十來分鐘停車。一到酒店大門口只見天成集團(tuán)的好些大大小小的經(jīng)理在門口迎客,李玉冰和馬桂英還沒找到相熟的對接人,忽聽人群中一個聲音沖她兩喊來:“哎呀哎呀!榮幸呀李總!馬經(jīng)理!這邊請這邊請!”
“哦!張總,你好你好!”李玉冰從容地跟天成集團(tuán)的市場部主管張總微笑握手。
“李總好!馬經(jīng)理好久不見!”張總和李姐握完手,轉(zhuǎn)頭與桂英握手。
“張總好!”
“今天李姐您能來真是榮幸?。±襄X總身體可好?”張總一邊問一邊示意兩人往大廳里相應(yīng)的桌位走去。
“好好好!他和Joden今天不在深圳,所以我過來了!你們宋董事給我發(fā)了好幾次信息,再不過來說不過去啦!哈哈……你們宋董在哪里?我過去跟他打個招呼!”李姐滿面春風(fēng)地笑問。
“我?guī)グ?!”張總帶著兩人在?shù)百人的大廳里彎彎繞繞地尋找。
和天成集團(tuán)的宋董寒暄完后,張總帶著兩人去了她們的座位,禮貌告別后又出門迎接其他客人去了。七點(diǎn)十分宴席開始以后,幾十平米大的拼接屏上現(xiàn)出天成集團(tuán)創(chuàng)始人白發(fā)蒼蒼、脊背佝僂的頭像,眾人漸漸安靜了。待一個接著一個的領(lǐng)導(dǎo)人講完話、致完辭、表示完感謝、發(fā)布完各種計劃報表,已經(jīng)八點(diǎn)了,這時開始上菜。天成集團(tuán)的大小領(lǐng)導(dǎo)開始滲入人群中一桌一桌地敬酒感謝上下游的客戶和合作方。
等宋董帶著天成集團(tuán)的總裁、幾個經(jīng)理來到李玉冰跟前敬酒時,酒量小的李姐笑著拒絕,馬桂英只能出來擋酒。桂英一杯接一杯地?fù)?,一邊豪放喝酒一邊說著俊俏風(fēng)流的場面話,惹得對方的人笑聲朗朗、記憶尤深。李姐很高興,待一眾人簇?fù)碇斐傻目偛米呦蛄似渌酪院?,她對桂英贊口不絕。桂英紅著臉只嘻嘻傻笑。李姐吃了幾口菜,知完成了任務(wù),不想在嘈雜中多作逗留,跟桂英打了個招呼便開車走了。
馬桂英一口菜沒吃,先喝了七八杯酒,雖然是紅酒,也禁不住一下子那么大的量。她趕緊去吃一桌十幾人風(fēng)卷殘云后的菜葉子、冷肉粒、吃剩的配菜和硬硬的白飯,吃完后擦了擦嘴,也回來了。
這種場面桂英見得多了,早知道如何應(yīng)付,也知道如何應(yīng)付得漂亮,只心中微微失落——比那酒勁威力還大的失落。李姐待她不薄,替領(lǐng)導(dǎo)擋酒是再平常不過的了,桂英遇到特殊時期也是李姐替她擋酒。只是她今天中午沒吃飯、晚上沒吃飯,腸胃本來脆弱又有炎癥,如今猛地灌下去好多酒,一路上在出租車?yán)锕鹩⒈M捂著肚子無聲呻吟。
晚上吃完飯,致遠(yuǎn)送老小回家后,周周早在家門口等著了,一進(jìn)門拉著漾漾又蜷在房子里看動畫片。致遠(yuǎn)見老馬沒有充電寶,他準(zhǔn)備去對面的大商場買個充電寶,還有明天給老頭在高鐵上吃的東西,如此一去,又是一兩個鐘頭。
“仔兒!這個德國筆給你吧!爺用不上了!”老馬又在屋里整箱子,想到那支德國筆和自己回村后的村民身份,覺得這筆留給自己的外長孫最好不過了。
“真的假的?你舍得?”仔仔坐起來瞪眼驚問。
“給你又不是給外人!有啥舍不得的!”老馬不屑。
“那漾漾給你弄丟了你還那么生氣!”
“嘖哎!提以前的事干嘛!”老馬朝外孫翻了個白眼。
“爺爺,你這個筆送我爸最好了!我爸是文人,偏愛這種玩意。我們這一代除了學(xué)習(xí)平時很少用筆的,我們用的是輸入法!”仔仔攥著嶄新的德國筆翻來覆去地欣賞。
“你要不要?不要我?guī)Щ伛R家屯了!”老馬挺直腰板,一臉不耐煩。
“要要要!誰說不要了!我終身留念呢!”仔仔抬起腳兩手護(hù)著筆,猴精的動作逗樂了老馬。
“給你爸!得了吧!哎……你爸這人……難說呀!”
“怎么難說呢?”仔仔好奇打探。
“你爸原來當(dāng)老師的時候有朋友嗎?怎么我來這里從沒見你爸有什么交際?”老馬邊收拾箱子邊問仔仔。
“有一個關(guān)系比較近的,但這兩年基本不來往了好像!”仔仔回憶道。
“你爸爸的手機(jī)除了付賬,我看沒其他功能了!你一天還能接幾個電話,我觀察了一段子,你爸的電話除了你媽和你,從沒外人找他,他也不找外人!他的圈子就你這一家四口!你看你媽,好家伙,晚上十點(diǎn)到家還在打電話談業(yè)務(wù)……你說這兩人稀奇不稀奇!”
“呃……這兩年……暫時是這樣的!以前他們不是這樣啊!”仔仔提爸媽辯解。
“你爸不抽煙、不喝酒、不去KTV、不見朋友、不出門、不工作、不賺錢、連個燈泡水龍頭也不會換……我的天爺吶!這是個什么人呀?我看不是仙人就是圣人!你說把筆送你爸——那不是助紂為虐嘛?”老馬開著半真半假的玩笑。
仔仔愣在那兒無話對答,覺得爺爺說得沒錯,但又怕被爺爺洗腦。
“看你媽找的這對象,我原來就看不上!哎!”老馬嘴里小聲喃喃,仔仔卻聽得分明。
隔了許久,仔仔軟軟地說:“我也覺得……這幾年我媽有點(diǎn)辛苦!”
“那說明你還是個正常人!我就怕你在這家待久了看男人看女人不正常啦!將來漾漾要覺得你爸這樣的男人是最好的,最后找了個你爸這樣體貼細(xì)膩的人過日子,虧了還是賺了?爺告訴你——賠大發(fā)了!虧的苦的是咱自家娃兒!懂不懂?男人一定要有擔(dān)當(dāng)?shù)?!成家立業(yè)自古以來是男人的事兒不是婆娘的!仔兒你將來可要自覺一點(diǎn),你要真喜歡那天來的女娃兒就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努力工作賺錢養(yǎng)家,別像你爸這樣!他啥不懂?凈軟綿綿地不吱聲!苦了你媽這個蠢蛋呀!”老馬瞪著仔仔拍著床板激動地說。
而后,他在空中又?jǐn)[擺手,舔了舔嘴唇,抬了抬下巴擠著眼說:“不說了不說了,你也大了,漾漾也不小了!能咋地?哎!反正我明天走了,眼不見為凈!爺拜拜嘍!她馬桂英愛把日子過成啥樣就過成啥樣!我操啥閑心!”老馬搖頭咧嘴地說完,兩眼竟渾濁了。老頭怕孩子瞧見,挪開箱子,拍拍屁股,去看電視了。
仔仔聽得滿臉發(fā)燙,待爺爺走后,他輕輕地長吁一口氣,兩腳搭在桌子上,身子躺在小床上,久久地反復(fù)凝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