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我想了幾天，打算后天在咱市場東的維納斯飯店里給梅梅置辦兩桌席。娃就這一次，我不想省了！”上午十二點，飯桌上，包曉星忽然對公公鐘能開口。
鐘能正在給學(xué)成夾菜，聽得這句喜笑顏開，說：“我老早就想給娃兒辦一場，規(guī)模小點無所謂，但是一定得辦！擱在咱村里且得辦，何況是城里呢！我沒好意思開口，我還以為你不辦了呢！”
“辦！肯定辦！我想著到了跟前在辦！她八月底走，今個已經(jīng)八月二十一了，二十四號周六給她辦，辦完了她還能耍兩天！跟跟前辦的話太緊張了，還不如這個星期六！”
“成嘛成嘛！”鐘能笑著點頭。
“那成，我下午去那家店看看菜單。那是連鎖店，桂英有那家店的打折卡，娃娃們一桌，大人們一桌，最多三桌人，估摸花不了多少錢！”
“嗯嗯，等會……他起來了，你跟他說一聲！你不說他可耍脾氣哩！”鐘能指了指樓上正在打鼾的兒子鐘理，悄悄地說。學(xué)成聽見了，斜著看了一眼爺爺?shù)氖?，靜靜地沒說話，也沒亂瞧。
下午曉星去維納斯酒店里看菜單，她提前想好了要點哪些大菜，翻菜單的時候心里默默地算著價錢，合上菜單的時候，曉星大致算好了。小圓桌十一二個人、十四五個菜足夠了，一桌菜五六百，三桌最多一千七八，酒水自帶，瓜子喜糖從市場里買，下來最多兩千元。
擱在幾年前，三五千也不過是個零花錢，如今家里的境況不一樣了。請客得兩千多，送她上學(xué)一來回的車費得兩千多，買行李箱、買衣服得一千，到大學(xué)那邊以后買日用品要一千，這一學(xué)期六個月的生活費估摸得上萬，這還沒算今年的學(xué)費和書費……女兒考上大學(xué)——這么光宗耀祖的事兒，兩千元的升學(xué)宴曉星竟猶豫了好多天。不是她不慷慨，她只想把錢花在刀刃上罷了。眼下的日子不似當(dāng)年那般富裕，能省的務(wù)必要省，何況，這只是梅梅一人的開銷，家里還有學(xué)成跟三個大人，還要買貨進貨、還信用卡、交房租。
從維納斯酒店回來的路上，曉星三五步一短嘆七八步一長吁，念叨著家里的這一攤攤糟心事，當(dāng)家的女人不覺間眼眶濕了。為了鼓勵鼓勵女兒祝她有個好前程，為了給學(xué)成打個榜樣，為了給多年晦暗的鋪子添添喜氣，也為了給這個將死的家注入一點點人氣，她得開開心心地、大張旗鼓地辦一場升學(xué)宴。
于是在路上，包曉星第一個撥通了桂英的電話，脹著眼眶顫笑著通知她周六攜全家人過來吃席；而后她歡歡喜喜地給梅梅發(fā)了個信息，讓她盡管請她同學(xué)來吃她的升學(xué)宴；最后也在兩家人的大群里招呼了一聲。
周三一天，桂英帶著止痛片和消炎藥在辦公室，好好吃飯了也好好喝藥了，腸胃痙攣還是時不時地過來招惹她。馬經(jīng)理受不了了，無心也無力工作的她下午五點便離開公司開車回來了。一回來不敢回家，先去社區(qū)醫(yī)院看病，掛號排隊、看病、交費取藥……等拿到藥回到家已經(jīng)快七點了。致遠知她今天回來，晚飯?zhí)匾獍玖艘诲伾剿幮∶字嘟o她備著。
晚上七點半，一家五口上了飯桌，準備開飯。涼拌豆腐、清炒南瓜、蒜蓉菜心、大碗雞蛋羹、一鍋小米粥，樣樣綿軟清淡，全是做給桂英吃的。飯后八點，一家人吃完飯剛撂下筷子，桂英開顏對老頭說：“我鐘叔家孫女——那個梅梅——這周六過升學(xué)宴，你要去的話帶東西嗎？”
“嗯？”正在擦嘴的老馬沒反應(yīng)過來。
“我給梅梅姐買套書，我過生日時她送我一沓書，這次我也送她一沓書！”仔仔挑著眉毛高興地說。
“你梅梅姐月底去上大學(xué)，自己的東西且?guī)Р煌?，還帶你那一沓書？死沉死沉的還占地方！”桂英一臉質(zhì)疑。
“呃……我從看到信息到現(xiàn)在，只想出來這么一件禮物來！”仔仔黔驢技窮一般沒了主意。
“那你再想想唄！你去香港不是買了個什么東西嗎？”桂英瞅著兒子。
“不是給她的！”仔仔驀地激動了。
“那明顯是給姑娘的小玩意！不給你梅梅姐你給誰？”桂英挑逗兒子，眾人笑聽不語。
“我送什么——關(guān)你什么事兒！”仔仔拍了下她媽的胳膊肘。
老馬見沒人說話，開口道：“我給個紅包吧！錢最重要了！”
“我們兩給紅包，你要給紅包不是不行，能送禮物最好買個禮物，喜慶一點！要不咱這一大家子手上沒有提的帶的——不好看！”桂英望望老頭又瞅瞅致遠。
“讓我尋思尋思，星期六——是嗎？”老馬一邊剔牙一邊問。
“嗯，這周六，還有兩天?！敝逻h回。
說完這個，眾人準備散了，致遠收拾桌上的碗盤，桂英猛然間身體一怔，瞪眼驚道：“哎呀，快中秋了！我得給咱媽買些東西！”
致遠疑道：“中秋！還早著呢！”
“不早了！我選禮品得一周吧，郵寄得一周吧，現(xiàn)在距離中秋不到一個月？”桂英打開手機里的日歷，邊看邊說：“今年……中秋節(jié)在……哦，是有點早，還有大半個月呢！”桂英松了一口氣，致遠和仔仔合伙將碗盤端進了廚房，而后仔仔回了屋，致遠在廚房洗碗。
桌上只有老馬、漾漾和桂英三人，桂英一邊扣著鼻子一邊假裝無意地說：“今年把我大哥叫過來，咱一塊過中秋！還得提前給我二哥買些東西，他一個人在家過中秋冷清，給他買點吃的穿的熱鬧熱鬧！”
“家里人多著呢！他不會去你二嬸三嬸家？他不去那幾個也會叫他的！”老馬抽著煙咧著嘴說。
桂英一聽這話，心里一沉又一涼，知道老頭一時半會兒鐵定是不會走了，連一個月后的中秋節(jié)也要在深圳過！桂英無聲嘆著氣，端起水杯回房了。一進房便撥通了大哥興邦的電話，向他訴說近來的家事。
晚上十點，致遠端了杯五谷豆?jié){進房給桂英送藥喝。那豆?jié){是用榨汁機打出來的，里面放了四五樣養(yǎng)胃的東西。桂英喝著溫溫的甜甜的豆?jié){，心里暖暖的，胃疼也瞬間好了幾分。尋常人家，哪有不磕磕碰碰的？維系一家和諧之根本在于夫妻關(guān)系，夫妻關(guān)系之根本在于愛——愛情的愛。有了愛才有平等、忠誠、理解、包容、和諧等等美好的堅守；若沒有愛，德行再好的兩個人，也走不長久。
這邊的桂英致遠兩口子依偎在一塊幸福地嘲笑老頭、取笑兒女，那頭的鐘理曉星夫妻兩卻截然相反。晚上九點，準備收鋪子了，包曉星戴著老花鏡在柜臺上算賬。二十五塊四、十七塊整、三十六塊八、十八塊二毛六……曉星咧著嘴微微搖頭，今天的營收額只有三百一十四塊錢，比前幾天的還少。梅梅從二樓下來了，曉星趕緊合住本子撕了草紙，不想讓女兒看見家里的生意如此慘淡。
鐘雪梅換了身居家衣服，開始掃地拖地；學(xué)成幫著姐姐收拾茶幾、端板凳；鐘能在陽臺上晾曬他們四個人的衣服，鐘理坐在沙發(fā)上一邊看手機一邊抽煙。曉星方才的局促和失落鐘理一個大活人早看到了，卻硬生生假裝沒看見、不知道。家里的生意什么樣子，他一個當(dāng)家人豈能不知？不過裝傻、裝傻、再裝傻罷了。
曉星收完各樣豆子，脫了身上的圍裙，坐在茶幾邊對鐘理說：“理兒，這周六給梅梅過個升學(xué)宴咋樣？她一輩子只這一回?！?p> 鐘理抖了抖煙灰，望了望幾平米以內(nèi)其他三人的反應(yīng)，說：“你都定好了還跟我說什么？”
話題終止了。曉星坐了一分鐘，跟老人和孩子打完招呼，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農(nóng)批市場回富春小區(qū)。鐘能照看兩孫子睡下自己也睡下了。早習(xí)慣了這種場面的爺孫三個，心里不舒坦又能怎樣，沒有決定權(quán)的人任他如何理智、如何聰明、如何不滿又能怎樣。這家里誰能說得了脾氣大的鐘理，誰又舍得去說一直默默付出的曉星。所有和諧快樂的家庭無不基于愛和包容，所有平靜又可憐的家庭同樣也是基于愛的隱忍或泛濫。
鐘理一人坐在嘎吱嘎吱的竹沙發(fā)上，一邊抽煙一邊回想剛才的場景——曉星決絕的冷漠和老小無奈的沉默，心里不是滋味。本來，曉星該和他商量的事情沒商量，自己定了通知了其他人獨獨最后告知他，他該是生氣的，卻氣不起來。不知從何時起，家里的大事情與他無關(guān)了，他也與家里的大事無關(guān)了。他想主持一切和梅梅相關(guān)的人生大事，可他如今這破落樣兒，連自己都瞧著晦氣，何況是蒸蒸日上的梅梅！這么罕見的喜事，不如不摻和、別打攪，不如自己喝喝酒睡大覺徹底麻木，熬一日算一日。
到了十點，鐘理主動去找老陶，今天他請客。鐘理請客的錢從哪里來的，他說不清楚也不想弄清楚，這個年代太不缺送錢貸錢的東家了。到了燒烤攤，三五份菜、三五份肉、三五瓶廉價白酒，兩三百塊錢，有滋有味又無知無覺地過完了這一天。
最后一天了，導(dǎo)游特意帶一行人去佛羅倫薩的幾家商場和幾處購物小街里買紀念品。終于到了購物、買紀念品的環(huán)節(jié)了，曉棠也不客氣，放開膽去小街上一家家地逛，小街兩側(cè)的店里琳瑯滿目，香水、皮革、小飾品、工藝品、陶瓷制品……她給自己買了雙手工制作的皮革鞋，給兩個姐姐每人買了個皮革包，至于鐘能叔和兩家的孩子人人皆有禮物。
流連于意趣盎然、洋溢著異域魅力的小街上，真是滿心歡愉又不可思議，不可思議如此普通而卑微的自己有生之年能來此一游。曉棠真希望自己是個大詩人、大才女，在這里寫下些萬古流芳的好詩來，不枉她來這大塊青磚堆積而成的小街古城里走一走、逛一逛。
購物的時光是最輕快的，這一逛很快大半天過去了。購物結(jié)束了，也到黃昏了，她這一生僅有一次的異國旅游也即將結(jié)束了。在佛羅倫薩這座世界古城中，遍地是博物館、美術(shù)館、教堂、宮殿、廣場及鐘樓，整座城渾然是一座巨大的文藝復(fù)興之巨著的博物館。一身白色長裙的曉棠戀戀不舍，在導(dǎo)游帶隊回酒店的路上，她一路摸著四方莊嚴的古堡城墻，仰望黃昏中的長天如火，火中可見的源自舊時代的一頂頂圓形穹頂和穹頂之下的一方古城——這是大師魂靈所在的藝術(shù)天堂。
當(dāng)天晚上，一行人收拾好東西往機場趕去，包曉棠的這一趟歐洲之旅算是徹底結(jié)束了。第二天下午一點半，一下飛機，曉棠第一時間打開手機打開網(wǎng)絡(luò)，叮咚、叮咚、叮咚……手機跟搖鈴似的一直在響停不下來，等了十來分鐘，手機才安靜了下來。除過電話提醒、短信提醒，剩下的全是各個軟件的消息，微信的消息最多。曉棠拉過廣告的、通知的、群里的消息，先撿重要的和自己在意的翻看。
其中朱浩天發(fā)來的最多，小紅圈顯示九十九條，點開一拉更多。里面像是自言自語一般，曉棠看了一些：“今天在哪個國家？發(fā)幾張照片讓我膜拜一下”、“還沒有信號嗎？有點想念你這位去過法國的美麗朋友啊”、“回國沒？我請你吃飯”、“累不累呀，回國了第一個聯(lián)系我哦，我開飛機來接你，哈哈哈”、“今天去了哪些景點呀？好羨慕你哦”……曉棠瞧著大片大片綠色格子里的黑色文字，心里喜滋滋的——被人惦記的感覺真好。這里曉棠坐在機場正兒八經(jīng)地給朱浩天回消息，那邊的朱浩天也巧了——閑來無事，秒回曉棠。于是，曉棠在機場里等著她的專車過來。
看完了朱浩天的消息，她也點開了姐姐、梅梅等人發(fā)來的，最后關(guān)了微信去看QQ，在那里她點開了“雨中漫步”給她發(fā)來的十幾條消息。上周六八月十七號只有一條是“你最近怎么樣”，上周末發(fā)來的是“深圳最近暴曬，注意防曬哦”，周一周二周三每天發(fā)了三四條輕又短的簡單問候，昨天周四他發(fā)來了如下的話語：“我當(dāng)時加你的時候看了你的QQ空間，從你發(fā)的文章里，我看到了你的內(nèi)心狀態(tài)，欣賞又歡喜。這段時間你沒有回信息，我大概明白了，希望沒有給你造成煩惱，再見了。”
曉棠看了兩遍“雨中漫步”發(fā)來的這段話，心里咯噔一下，她思忖了片刻，編輯來又編輯去，最后回復(fù)如下：“對不起哈，我出國了，國外沒有網(wǎng)，所以我一直沒有看消息。同在深圳很難得，其實挺高興認識你的?！睍蕴陌l(fā)完這條消息，刪了兩人的對話框，其它無關(guān)緊要的也一一刪了。隨時刪除垃圾文件、保障手機有內(nèi)存是她多年以來的習(xí)慣。
一個小時后，朱浩天的電話來了，他人在車里，車在機場外。曉棠開了微信定位功能，拉著箱子去找朱浩天。白T恤、花褲子的朱浩天出來迎接她，見了曉棠趕緊走上前去張開兩手要擁抱。抱就抱，曉棠也微笑地合作，沒想到朱浩天抱得挺緊挺久的，曉棠不討厭、不喜歡也沒表現(xiàn)出來。兩人上了車，朱浩天又是一副大哥哥的樣子——無微不至且幽默至極，侃東說西、一口一個笑話，像單口相聲似的，曉棠聽得很熱鬧。
“哦對了，晚上替你接風(fēng)！咱一塊去吃川菜怎么樣？”連說了半個小時，浩天忽然問曉棠。
“好啊！”曉棠笑嘻嘻地說。
“就在市內(nèi)，馬上到！吃完飯我再送你回去！”朱浩天親和有禮。
“好??！”
停好車，曉棠出來跟著朱浩天走，兩人彎彎繞繞，曉棠以為浩天要帶她去吃什么有格調(diào)的餐廳呢，原來是川菜連鎖店。到了那里取號排號用了半個小時，進了餐廳好幾百人在同時用餐，跟在村里吃席一般。兩人面對面坐著，點了三樣菜一樣湯，朱浩天先一步不客氣地吃了起來。周圍鬧哄哄的，兩人說了什么話聽不清也記不住，草草吃完飯，去結(jié)賬時總共花了九十塊錢。
曉棠覺得很異樣，先前追她的那幾個人請她吃飯時無不是好幾百一頓，這朱浩天如此自信，幾十塊錢也吃得可以。果然是鄰家大哥哥的親民人設(shè)，曉棠猜測他該是會過日子、注重節(jié)儉的，想到這一當(dāng)代人、城市人快遺失的重要品質(zhì)，包曉棠心里起了敬意，猜他是那種不走尋常路的大實在人。
吃完飯朱浩天送她回來，兩人分別后，曉棠回到家里已經(jīng)下午五點半了。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早累了，她收拾好東西洗了個澡，給姐姐和梅梅等打了個電話，便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