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本章字數(shù)過多,遂分兩次更新,以下內(nèi)容為《43中》的第二部分。)
“欸親愛的,我發(fā)現(xiàn)一件奇事!”周日上午十點半,何致遠停好車往市中醫(yī)院大門口趕著跟桂英匯合,向來穩(wěn)重的何致遠老遠便沖著桂英如是喊話。
桂英背著包握著病歷本,詫異地問:“啥事兒???”
“咱每年來中醫(yī)院起碼有七八次吧,十幾年了,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中醫(yī)院的停車位有空著的!你說奇不奇!”致遠的驚訝里透著驚喜,驚喜中摻著意外。
“我早跟你說今年的市場環(huán)境與眾不同,你沒感覺!現(xiàn)在證實了吧!”兩人一邊說著一邊往中醫(yī)院里走。
“我怎么沒感覺?我不是跟你說過嘛,菜市場的菜價、小飯館的飯價降了不少!”
“物價降了說明收入沒增長或者是負增長!之前給曉棠租房子,咱家周邊的房子已經(jīng)兩三年沒大漲了!可全國的房價依然堅挺!哎!”
桂英預約的診號在上午十一點,取號排隊、開單子交費、做胃鏡檢查,一忙忙到了午后。
中午家里只剩老小三人,仔仔十一點點了三份外賣,到了十二點半送外賣的還沒來,兩孩子早吃飽了零食、水果,吃完累了昏昏沉沉地各自去睡午覺。老馬左等右等,肚子里不是個滋味,熬到一點半門鈴終于響了,老頭來不及拄拐杖,一搖一擺地碎步跑去開門取飯。打開門一看,吃了一驚!原來是個白發(fā)蒼蒼的老頭過來送餐。
“是手機尾號1869的嗎?三份小炒!來晚啦對不住??!”白發(fā)老頭氣喘吁吁地沖老馬招手致歉。
“哦!是是是!沒事沒事!”本餓得焦躁的老馬此刻猛地走神了。接過盒飯,他好奇地問了一句:“老哥你多大了?我看你比我大呀!”
“哦吼!我今年七十二了!”那人一口南方口音,怕老馬聽不懂還比劃著手勢。
“那你為啥送這個嘞?擱我我都干不動!”老馬不好意思地又問了一嘴。
那老頭一拍肚子聳了聳肩,道:“沒法子呀!我老伴得了癌,我得賺錢吶!”
見老馬一臉吃驚反應不過來,那老漢接著說:“沒事的!人家一見我是老頭,都不給差評的,還給我好評吶!那店里就專門安排讓我送那些點餐晚的飯!其他店嫌我老人家這個歲數(shù)個個不要我,只這家店老板一聽我老婆子有癌,一月給我這么多——四千五!好著嘞好著嘞!”
老馬不知如何應答,只一個勁兒地失神點頭。
白發(fā)老頭笑呵呵地擺擺手,急火火地沖老馬說:“我要走了我要走了,我還有單子嘞!”
“成成成!你忙你忙!保重啊老哥!”老馬擺手致禮,目送那老人進了電梯。
關(guān)門后老馬連連嘆氣,攢了許久的餓勁兒忽地散了一大半,一個人在餐廳里吃著外孫點的自己愛吃的飯,味同嚼蠟。
反復回憶那老哥臉上的神情,也沒那么可憐凄慘,送完餐有種如釋重負的輕快感,跟人閑聊幾句還格外爽朗樂觀!這七十二歲晃蕩著皺巴軀干的老頭兒,一身老邁中臉上帶著股勁兒,對命運的絕情和無奈里存著股豁達的喜力。老馬該是為那人喝彩鼓勁的,不覺間卻為那人留下了淚。興許他不是為那人流淚,是為自己流淚,為預想中的身處與他相同情景中的自己流淚。
下午三點半,桂英兩口子提著大包小包的中藥、西藥一身大汗地回來了。
“怎么樣?有毛病嗎?”老馬躺在沙發(fā)上問兩人。
“沒有。做了全面檢查,沒有大問題!醫(yī)生診斷是脾胃虛弱、炎癥,最后開了很多藥就完事了!”致遠說著過來讓老馬看藥。桂英累了,換了鞋打著哈欠直接回房睡覺去了。
“哦,沒事就好!這藥得多少錢呀?”老馬抬起眉毛輕聲問。
“中藥一百六,中成藥……我看看單子,中成藥是三百四,西藥是兩百一?!?p> 致遠剛剛讀完,老馬兩腳一翹從沙發(fā)上起來了,坐得直挺挺伸手要單子:“我看看!沒病還花這么多錢!”
“這只是藥費!還沒算檢查費和掛號費呢!”
“那兩個是多少?”老馬兩手端著收費單捧在空中一字一字地默念。
“她掛的是名醫(yī),掛號費三百,檢查費是三百六!”
“我的老天爺呀!我的老天爺呀!我的老天爺呀……”老馬那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搖完頭在嘴里默默計算:“三百、三百六是六百六,六百六、兩百一是八百七,八百七、一百六是——一千零三十,算一千元,一千加這個三百四——一千三百四!我的老天爺呀!沒病還花了這么多!”老馬高舉著收費單朝致遠要答案。
“現(xiàn)在醫(yī)院都這樣!仔仔去眼科醫(yī)院查眼底那次花了五六百,前段漾漾感冒發(fā)燒花了七百多,早前漾漾被周周家貓抓了一條口子打疫苗花了六百多……現(xiàn)在只要進大醫(yī)院,醫(yī)生一開藥就是這么多!”致遠的解釋里也流露著無奈的抱怨。
“我的老天爺爺??!我遲早得走,隔這兒等我老了給我看病你兩都看不起!好家伙,沒大病幾副中藥養(yǎng)一養(yǎng)得了,一口氣花了一千三!這不是打劫嘛!醫(yī)生看病不問人家經(jīng)濟狀況嗎?”
致遠搓了搓鼻孔說:“醫(yī)生怎么可能問這個呀!”
“那方圓上有德行的醫(yī)生,人家會根據(jù)你的經(jīng)濟情況來開藥。好醫(yī)生有德行,不會讓老百姓花冤枉錢!現(xiàn)在這大醫(yī)院怎么凈是些有技術(shù)沒德行的!我的老天爺爺??!一個感冒花了七百!我只當看病難、看病貴這個問題國家早解決了!沒想到這么嚴重!”
“呃……呵呵!”致遠見話不投機,找了個由頭,在屋里盤旋了幾分鐘,累得也回房睡午覺了。獨留老馬一個,肺腑焦灼、為錢心疼——心疼自家英英的錢。
這一日,鐘理從老陶家醒來,在老陶家蹭了午飯,下午去了賣茶葉的大強家喝茶,一喝喝到了晚飯的點,在外面吃了份炒面,晚上去賣菜的趙云家抽煙扯淡,到了十點又拉著賣肉的老張去喝酒。這一喝,又喝到了一兩點,晚上回來厚著臉皮在老張家沙發(fā)上湊活了一宿。
鐘能周末下午去找了一圈,在趙云見到了兒子鐘理,奈何叫不回來,他也不丟人現(xiàn)眼在人家鋪子里說多余的話了。曉星知道鐘理周六一晚沒回、周末也沒進家門,只假裝不知道、不關(guān)注,坐在柜臺上自己忙活自己的。
雪梅近來一直在鋪子里睡,周六在她小姨那兒睡了一晚,周天晚上下班回來不見父親,也不問。昨天爸爸沒去她的升學宴,她并不生氣,只是想不通——想不通他為什么不去!該是好奇壓過了憤怒,所以大姑娘才沒那么生氣。可這個問題一直存在雪梅心頭,困擾了她很多年,一直沒問過任何人。等到她后來做了人家的母親,去小學給孩子開家長會時,恍惚間才明白了過來。
十月份有一場專升本自考的考試,包曉棠報了兩門課,如今已到九月份了,她不得不壓著性子制定計劃開始看書學習了。周末這一天在家里研究書本目錄、分配每日讀書的頁數(shù)、分攤每天聽講視頻的集數(shù)、在筆記本上按照一月半的期限制定應考計劃,一忙忙了大半天。朱浩天和“雨中漫步”發(fā)來的聊天消息她回得也沒那么及時了。
晚上八點,致遠取出一劑中藥清洗了兩遍,放在陶罐上用小火煮著,而后洗了手脫下圍巾,來到了客廳里,此時其他人全在客廳。
“我們正商量何一漾同學的暑假作業(yè)怎么完成呢!趕緊,主力軍是你,等著你過來呢!”蜷在沙發(fā)上的桂英幸福地沖致遠伸手。
“呃!我也惦記著這件事!我記得我手機里截圖了老師布置的任務,我找找!”致遠翻開手機,在相冊里一張一張找圖片,許久后開口:“哎呀還不少——漢字三十個、拼音三十個、數(shù)字歌兒歌十首、古詩十首!”致遠讀完,瞪著眼睛瞧著妻子和丈人。
“還真不少!現(xiàn)在只剩七天了,得加大馬力呀!上午、下午、晚上全用上!呃……咱們分工吧!你教漢字和古詩,我教拼音,數(shù)字歌兒歌咱盯著她自學,馬村長你教娃兒數(shù)數(shù)字咋樣?”桂英分著任務,還不忘給老頭攤派一點。
“哦呵呵……弄熱鬧哩一天天!數(shù)個數(shù)她不會?還專門教?”老馬斜眼小瞧漾漾,憨笑不止。
“嘖!她只會數(shù)到十,十以上不會啦!人家老師不光要求會數(shù),還要求會寫數(shù)字呢!你現(xiàn)在不好好教,等開學了跟別的孩子就落下差距了!你到底教不教?不教拉倒!給你個機會跟娃兒玩一玩親近親近你還不珍惜!”桂英一出口理直氣壯。
“嘖!沒說不教!我下午教吧!她早上起來黏黏糊糊的老是發(fā)傻,午睡起來還算靈醒一點!”老馬擺擺手擠擠眼,哼笑著為漾漾服了軟。
“那我干啥?”仔仔忽然挪開貼著臉的手機問他媽,不等他媽回答自個開腔:“我負責監(jiān)督,不聽話就打!嚯嚯嚯嚯!”仔仔在空中朝漾漾比劃著扇耳光的動作,嚇得漾漾在媽媽懷里哼唧了幾聲。
“全家人都在為你忙,你還哼哼!不管多大的人,都要有廉恥之心!”仔仔張牙咧嘴地朝漾漾酸了一句,漾漾狐假虎威地抬著下巴朝哥哥大氣哼了一聲,而后火速閃過臉躲在媽媽臂膀里。老馬笑瞅兩小兒作樂,心里甜如蜜一般。
桂英又重申一遍,算是落定了各自的任務,于是何家人將漾漾的暑假作業(yè)當成了目下全家的頭等大事。眾人還沒說完,致遠急得拉著漾漾先去學漢字了,一個花兒的“花”、一個山羊的“羊”,致遠手把手地教,教了一個小時勉強能把諸多橫豎撇捺的筆畫湊在一塊合成一個字。
今天是陽歷八月二十六日、星期一,陰歷的七月廿六,己亥豬年壬申月乙未日,宜嫁娶、祭祀、祈福、齋醮、作灶忌動土、破土……老馬早起抽完煙、洗完臉過來撕老黃歷,剛撕完見致遠也起床了,閃了下影子又不見人了。
六點半的清晨,老馬坐在搖椅上欣賞東方的日出。沒一會兒,老頭聞到了一股中藥味兒,桂英估摸還在打鼾呢,定是致遠在給桂英熬中藥。勤快人何致遠早起后一邊熬中藥一邊給桂英做早餐——幾片面包,里面夾著番茄醬和生菜葉,熬了碗燕麥粥,里面放著葡萄干、果肉和烤熟的雜糧。七點鐘桂英蓬頭垢面地起床了,但見餐廳里擺著一小碗營養(yǎng)粥、一份豐滿的吐司,一小碗烏黑的中藥。中年女人閉著眼睛幸福地吃了早餐喝了藥,而后回屋里的衛(wèi)生間洗漱準備上班。
老馬遠望著女婿忙忙碌碌的背影,心里也感激也認可。自家閨女長得五大三粗性子也糙,這早起煮粥熬藥的事兒她是斷然干不來的,得虧了何致遠不辭勞力地細心照顧。老馬心生愧疚,可反過來一對比,這點小甜頭比起在外奔波的艱辛,簡直不值一提;致遠早起煮粥熬藥的小辛苦比起當家人養(yǎng)家糊口的不易,亦不值一提。
人生之苦,有大有小、有急有緩、有隱有顯、有深有淺,人不能只撿那輕薄的、便宜的苦吃,而回避了那深隱且厚重的家庭責任、人生使命及命運的捉弄。
上午十點,何一漾總算清醒了,致遠搬來紙和筆,在明亮的餐廳里幫漾漾趕作業(yè),打算上午先教三個漢字再教一首古詩?!捌舱燮舱厶釞M豎橫——紅,紅色的紅!”致遠握著漾漾肉肉的小手,迫使她學著她不愛學的東西。撇折撇折提橫豎橫、撇折撇折提橫豎橫、撇折撇折提橫豎橫……一個紅字前前后后教了不知多少遍,老馬聽得煩得了不得,回屋里關(guān)上門聽戲去了。
隔了一會,老頭出來用衛(wèi)生間,只聽清澈的童音皎皎分明——“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老頭上完廁所,坐在客廳里湊熱鬧,忍不住喜滋滋地沖致遠說:“這個學得利索呀!”
“嗯,我教了四五遍她就會了,我讓她再背十遍,背得挺麻利的!”致遠指了指漾漾,笑對老丈。
“登幽州臺歌,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登幽州臺歌,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登幽州臺歌,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
漾漾掰著小指頭自個邊背邊數(shù),跟唱歌似的不亦樂乎。老馬和致遠坐在邊上,觀小兒搖頭晃腦不知詩中人事,成年人品那詩里的愴然感傷不禁默然。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老馬從未聽過這么好的詩,短短幾句道盡了人生的滄桑和急促,聽得人心中平和又悲憫,不勝感慨。中午飯后,老馬睡在陽臺上,依然在品那詩詞里的曠達和悲涼。
七老八十的人一旦感慨起來,定是離不開一個死字或空字。
下午三點,該他出手了。老頭拿著一把米粒一把牙簽,一絲不茍地教漾漾數(shù)數(shù)。今日教的是從十一數(shù)到十五,小孩子咿咿呀呀放聲慢數(shù),跟臺上那秦腔小生唱戲似的——嘴里的每個數(shù)硬要拉音,一拉拉半天!老頭子一張嘴彎彎、一雙眉飛舞,從三點樂呵到五點。到了五點口干舌燥,老馬拍了拍屁股離桌休息、暫停教學。
寂靜中感嘆自己這些年從未如此快活過!陪著娃娃看世界竟這般幸福,老頭被自己的后知后覺驚得啞然后悔。
此時正在努力學習的,除了何一漾同學,還有包曉棠同學。曉棠坐在出租屋那張簡陋的書桌前,一邊看視頻一邊翻著書做筆記,認真的美人兒可愛又可敬!忽地電話響了,是朱浩天打來的,曉棠接了電話與浩天聊了許久,原來是約她出去玩的。兩人約好了晚上先去吃飯,然后去附近的電影院看電影。
人在每個階段會有不同的使命,認字的認字,上課的上課,上班的上班,談戀愛的談戀愛,進修的進修,養(yǎng)家的養(yǎng)家,安享晚年的享晚年……周二周三亦復如是。
這幾日只急了個包曉星,面上一如既往又冷又靜,心下卻慌得不行。眼見著雪梅要開學了,這一口氣可不得個兩萬多,目下的幾千元現(xiàn)金還是桂英行的禮。心中燒著火,身上也不自在,最近曉星總是失眠到很晚,這里那里不停地上火,白日里沒精神且時不時地惡心犯暈。
從哪找錢呢?
鋪子里的生意勉勉強強抵得了房租,為還早前進貨的貸款信用卡早刷光了,一家人的吃喝且沒個著落,哪去找這開學的兩萬元。
除了借貸還有什么路子呢?
這幾天一到下午,曉星便一個人出去了。梅梅喜歡的那幾家女裝店,她每天挨家挨家地逛,心想等著中秋打折或者什么節(jié)日打折時,一口氣買幾條裙子、上衣、外套什么的,鞋子也得備兩三雙。日子一天一天地往前熬,這女兒上大學的大事小事壓得她喘不過氣來,作為妻子她哪還有心思去管鐘理在干什么!他愛干什么就干什么,一輩子不回來也不礙事!曉星如此想著,霎時氣短胸悶,驕陽下迅捷的步伐不得不放慢了,一個人找了處路邊的陰涼地兒,坐下緩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