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武陽在黑暗的角落里穿行，靠著夜色和街巷的掩護(hù)，翻進(jìn)了一戶人家院子里。
他剛才逃出來時一番運功，毒素便已經(jīng)有擴散的跡象，若是再不趕緊想辦法解毒，他便真的要死了。
他靠在這戶人家的院墻邊上，小心翼翼地平穩(wěn)氣息，想起方才自己所見到的場面。樓主被那劍客活生生給吸成了人干?！皣I”他險些又要嘔吐起來。
不，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劍客，那才是他真正的殺招，太可怕了。
齊武陽想起與那人的第一次交手，當(dāng)時自己竟然還對對方的劍術(shù)和橫練功夫起了興趣，當(dāng)真是不知死活，也許人家從來就沒把自己放在眼里吧，那樣的功法……
齊武陽這樣想著，就在他起身打算離開的時候，一片樹葉飄過，割了他的喉。
這個臉上始終帶著些許漠然的男子靠著墻壁緩緩地坐了下來。在他的身邊，是一個狗洞，一如五歲那年他第一次爬進(jìn)地藏樓的那個狗洞。
齊武陽的母親大概是生他的時候就走了。
父親是個賭鬼，把家里的錢輸光以后，很快又把房契和地契押給了賭場，也輸了。
后來帶著自己當(dāng)乞丐，攢著好心人給的銅板，攢夠了就又去賭，又輸?shù)镁狻?p> 最后欠了賭場一屁股債，還不上錢，被賭場的人打斷了手腳轟了出來，終于在一個天寒地凍的光景里，饑寒交迫地死在了街頭。
因為實在太冷了，自己就鉆進(jìn)了那個狗洞，想著進(jìn)去總會暖和些。
是那個叫做熊太渭的男人把自己抱了起來，給了自己衣服和吃的，并且教給自己武功。
只是那個男人的眼睛里似乎總是透著一股漠然。齊武陽后來知道那個男人的兩個兒子都死了，便說要認(rèn)他做義父，那個男人笑了。
沒過多久，那個男人認(rèn)了一個義子，卻不是自己，而是他的侄子，叫熊平。
熊平很能討那個男人的歡心，他的笑容變多了。他告訴自己以后要好好練功，將來保護(hù)他的兒子。
于是自己便刻苦練功，甚至無師自通地開辟出一條克制橫練功夫的路子來。那個男人欣慰地點了點頭，隨后便讓自己去處理熊平作惡之后留下的爛攤子。
然后，熊平死了。那個男人，也死了。
現(xiàn)在，自己也要死了，一切都結(jié)束了。
齊武陽已經(jīng)說不出話了，喉間噴涌的鮮血馬上就要阻斷他的呼吸。
最后，齊武陽的生命被定格在了這里，定格在他微微張開的嘴里。
“爹?！?p> ……
黑暗中的身影悄無聲息地離開，在地藏樓附近的一處小巷子里，等待著來人。
“死了嗎？”
“回小姐，死了?！?p> “今天看到的絕不能說出去，我爹也不行，明白嗎？”
“明白?！?p> 隱沒在黑暗中的身影再度歸于黑暗。
陳戈坐在熊太渭的尸體邊上運轉(zhuǎn)著剛奪來的內(nèi)力，這倒不是因為膽大。只是最后和熊太渭對上那一掌讓陳戈受了不輕的內(nèi)傷，而且剛吸收來的地藏伏魔真氣渾厚且龐大，一旦此時放任不管，便極有可能重創(chuàng)陳戈的臟腑和經(jīng)脈。
在服用了一些阿婭準(zhǔn)備的內(nèi)傷藥丸，內(nèi)傷得到了輕微緩解之后，陳戈便開始抓緊時間收攏那些無主的真氣。
到得此時，感受著熊太渭的真氣之中那種近乎于法天相地的威嚴(yán)大勢，陳戈才心有余悸。
方才與之對殺，如若不是自己占了梼杌精血的便宜，有著不輸橫練高手的肉身強度，就只那一下，便足可以震碎自己的心脈。
如果說那天齊武陽的柔功是對橫練武者有天然克制的話，那熊太渭這般真氣便是直接以力破力，從內(nèi)到外硬撼對手。
想到二長老沈均當(dāng)時評價那熊太渭只是勉強夠得著一流的境界，陳戈就一陣腹誹，不過轉(zhuǎn)念一想，那自己消化完熊太渭的內(nèi)力，不就是貨真價實的一流高手了嗎。
“咳咳……咳”剛一得意便遭了報應(yīng)，陳戈只能這樣自嘲。
兩柱香的時間過去，黃依然折返回來，陳戈抬起頭看她，問道：“怎么樣？”
“放心吧，死了?！秉S依然莞爾一笑，答道。
“好，那咱們也該走了，事情還沒做完啊?！标惛昕戳丝匆琅f漆黑的夜色，起身說道。
此刻的陳戈已經(jīng)將熊太渭的真氣歸攏到自己體內(nèi)那方氣穴中去了，想著那金剛怒目的威勢，陳戈暫時倒并不舍得把這些真氣轉(zhuǎn)化成饕餮內(nèi)力。
熊太渭的尸體在火焰中發(fā)出“噼啪”的聲響，他的腰牌已被陳戈取走。
這天夜里，瀘州城內(nèi)大大小小的青樓妓館里，都有像爛泥一樣的人被抬出來，丟上一輛又一輛的馬車。
這些三天前裝著一個村子上百戶人家尸體的馬車，此刻正載著地藏樓的門人弟子們，蓋著草席，緩緩駛向了城外。
為首兩駕趕車的便分別是陳戈以及黃依然和阿婭，此時也是戴了斗笠，斂了面容。
鎮(zhèn)守東城門的是地藏樓大長老，熊一言。
他是已死的樓主熊太渭的堂兄，熊平的生身父親，也是地藏樓中唯一的熊姓長老。此時已經(jīng)年過花甲，一頭白發(fā)，但是四肢筋骨之強健猶勝熊太渭。
計劃中，殺掉熊平和熊太渭以后，便是要來東城門殺此人。計劃不變，只不過陳戈還是低估了熊太渭的實力，此時受著內(nèi)傷并不好過。
呼喝聲，馬蹄聲，車輪滾滾聲驚擾了幾戶早已睡下的人家，有嬰兒的啼哭聲響起，潑辣的婦人也只是罵上兩句，便繼續(xù)睡覺了。
瀘州城中的民眾甚至要過得幾天才會知道，就在這個夜里，瀘州的天，變了。
偶爾有人從馬車上掉下來，趕車的人便會示意后頭停下，待把人搬回車上，再補上一把蒙汗藥，方才繼續(xù)駕車。
陳戈一行來到城門樓下，止住馬蹄。早在他們接近城門的時候，樓上的熊一言和駐扎城門的地藏樓弟子便警惕了起來。
“什么人？”熊一言的聲音透過渾厚內(nèi)力傳來。
“回稟大人，小的們是殮尸人，前天開始城西那邊發(fā)了疫病，死了很多人。樓主讓小的們趕緊把尸體運出城去。”陳戈說著，舉起了熊太渭的腰牌。
熊一言看了看下方那些馬車，皺起了眉頭，“你，把腰牌拿上來我看看?！?p> “小心?！卑I和黃依然小聲地對陳戈說道。
“待會兒我一開城門就動手?！标惛暾f著便躍下車去，朝城門樓上走去。
一步，兩步，陳戈壓低了斗笠，從兩旁的地藏樓弟子中緩緩走過，靠近那個，此刻已家破人亡卻渾然不知的熊一言。
陳戈低著頭，伸出腰牌。
熊一言正欲接過，只是眼前那個自稱殮尸人的家伙突然棄了腰牌，一爪抓向他的脖頸。他已是瞬間揮手去擋，卻擋了個空。
那一爪是虛招，那人竟是直接沖撞了上來，幾乎是推著他從城墻上倒飛出去。一眾門人弟子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震驚，一時呆若木雞。
作為地藏樓的大長老，熊一言不過是被人摔到了地上，除了把地面砸出一個坑以外，自然并無大礙。
他起身便已運功，準(zhǔn)備一拳打爆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刺客的頭。令他感到一瞬意外的是，那刺客竟然擺出同樣的姿態(tài)，迎上了自己的鐵拳。
當(dāng)然這意外也就是一瞬的念頭，畢竟蠢人總是有的。
只是下一刻，熊一言便在陡然產(chǎn)生的驚懼之中，被陳戈生生震裂了五臟六腑，奇經(jīng)八脈。
那種不動明王般的大威勢，很厲害，也很熟悉。熊一言到死都不清楚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他只知道那個刺客拿著堂弟的腰牌，用著堂弟的內(nèi)力，殺死了自己。
這電光火石之間發(fā)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場荒謬的夢。
只不過，他再也醒不過來了。
當(dāng)這位地藏樓大長老的眼睛中漸漸失去光芒，保持著睚眥欲裂的神情被定格在原地的時候，距離驚變陡生不過是過去了數(shù)息時間罷了。
到得此時，那些呆滯的地藏樓弟子們終于反應(yīng)了過來，動作著就要沖殺下來。
陳戈已經(jīng)疾走而去，以最快的速度打開了城門。
接下來，迎接這些地藏樓的橫練武者們的便是漫天的毒霧，以及在這毒霧之中穿行而過的一輛又一輛馬車。
有三兩個地藏樓門人避開了毒霧，朝車隊殺來，便會被凌厲的劍氣逼退。
沒有人追上來了，這一行車隊保持著勻速，駛向城外，孔家村。
“事成了怎么還苦著臉？”阿婭看著陳戈，問道。
“我心疼??！為了保險起見，我一對上熊一言，就使出了熊太渭的七成功力。早知道，六成就夠用的啊，白白損失了一成，離下次破境又遙遠(yuǎn)了一點。唉?！标惛臧腴_玩笑地說道。
不過心疼倒是不假，畢竟要碰上該殺之人還得有機會吸功，也是要靠機緣的啊。
瀘州城在這個夜里終于還是更亂了，四方的鐘塔都在鳴鐘示警，只是地藏樓內(nèi)當(dāng)值鐘塔的那名弟子此刻正頹唐的坐在地上。
在他的眼前，是已經(jīng)燒成焦炭的地藏樓樓主熊太渭，在離他不遠(yuǎn)處的那間屋子里，躺著熊平的尸體。也許他也覺得眼前這一切只是一場荒謬的夢吧。
而與此同時，這座瀘州城里大大小小的青樓妓館之中，也有很多人有著做夢一樣的不真實感。
就比如紅襄樓里的海棠，作為這次刺殺行動外圍的參與者和聯(lián)絡(luò)人，海棠此刻坐在床上，只覺得自己興奮得快要窒息。
最初，她僅僅是覺得那位陳戈陳公子對她們這些青樓女子仍然有著足夠的尊重，倒是個討喜的怪人。緊接著，他便把大惡人熊平砍成了閹人，海棠覺得他是頂厲害的俠士。
再后來，他說了那個天方夜譚一般的計劃，海棠一度覺得他是瘋子，自己多半也是瘋了，就那樣照做了。
到最后，海棠再見到他時，他已經(jīng)殺掉了熊平，甚至殺掉了熊太渭，那可是這瀘州城里頂頂厲害的大高手了，他也受了不輕的傷，可他緊接著還要去殺熊一言。
海棠想不明白為什么要冒著生命危險殺熊太渭和熊一言，就問他。
他說：“養(yǎng)不教，父之過。熊太渭身為管轄瀘州的樓主，卻放任熊平行兇，該死。至于殺熊一言，只是為了斬草除根，今夜那么多地藏樓弟子被下藥，他若不死，總要回過頭來報復(fù)你們這些弱女子。殺了熊一言，熊家對地藏樓就幾乎沒有掌控力了，也就不會有人第一時間找你們麻煩了?！?p> 只是為了保護(hù)自己這些向來卑賤的女子，便要冒著生命危險與人搏殺。他還給了自己一筆錢，幫自己和那幾個新來的姑娘贖身……名叫海棠的清倌人今夜多半是睡不著覺了。
“阿嚏”正在駕車的陳戈打了個噴嚏，倒并沒有在意，繼續(xù)駕車向前駛?cè)ァ?p> 黎明的晨曦劃過天際，當(dāng)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灑向大地時，數(shù)百名地藏樓弟子在孔家村里陸續(xù)地醒了過來。
雖然那些尸體已經(jīng)入土為安，但是屋里，路上的斑斑血跡沒有清理，陳戈還吩咐殮尸人扎了不少紙人放在屋里。成群的蚊蠅在空中飛來飛去，斷壁殘垣上濺著早已干涸的血跡，即便是在陽光下，整個孔家村仍然透著一股陰森的死氣。
那些參與了屠村一事的人們醒來之后嚇得鬼哭狼嚎，四下逃竄，被大多數(shù)不明所以的人給攔住。一番詢問之下交了底，然后便被仍有良知和武德的同門打殺。
該死的人總歸是死干凈了，可本該活著的人卻也活不過來了。
地藏樓熊平等人的死訊傳了出來，瀘州城里街頭巷尾的人們都在議論著，如此厲害的刺客究竟與地藏樓熊家?guī)兹酥g有什么樣的死仇。
有的人說，是滅人滿門的不共戴天之仇，所以才要這樣以牙還牙地報復(fù)回來；也有人說是家中的女眷被熊平那廝給強暴了，完事殺了，悲憤之下便殺了熊家滿門；還有的人說要找那武藝高深的刺客拜師學(xué)藝……
三人三騎在城外奔行。
路見不平，拔劍斬了。
僅此而已。
牧羊的猩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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