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湖中,孤舟搖曳。
陳楚麟背著天乩劍匣,佇立船頭。
湖面寒風(fēng)打在他的臉上,一如四年前那天晚上的瑟瑟晚風(fēng),如今再次感受,卻是恍如昨日。
“老皇帝駕崩了。”
遙望湖中高樓,世子陳楚麟突然說道。
坐在船尾的陳延慶抬頭看了他一眼,微微愣了起來。
老王爺陳淵和幕僚先生收到密報的時候,他就在一旁,老皇帝駕崩的事情,他當(dāng)然知道。只是這事他不好同世子說,因為楚留王府內(nèi),對朝廷最為不滿的人,不是老王爺陳淵,不是幕僚先生蘇儀,也不是他這樣的軍中砥柱,而是身前這位因母妃亡故滿懷仇恨的世子!
“未曾聽說過。”
陳延慶吐出一口濁氣,小聲應(yīng)道。
陳楚麟聳了聳略微有些沉重的肩頭,扭頭看向陳延慶,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
看著他嘴角劃過的笑意,陳延慶就知道自個那拙劣的掩飾已經(jīng)被世子殿下看穿了,心頭連連搖嘆,索性閉上雙眼,不再言語。
心里有了答案的陳楚麟也不再多言,只是默默等著小舟徐徐靠近島岸,而后縱身登島,走到八角塔樓前,一把將塔樓大門推開。
樓門內(nèi),四年未曾有過變動的布置烙印在陳楚麟的眼眸中。
眼前這八角塔樓一共有九層,內(nèi)設(shè)大小機關(guān)七萬多處,正中心立著的是一道八人環(huán)抱的巨大石柱。這道石柱是整座塔樓的脊骨,而塔樓又是整個楚留王府里的脊骨。
陳楚麟帶著幾分感慨,一掃而過,隨后邁開步子直奔頂樓。
頂樓處,用那珍貴楠木所制的長榻上,一早就看到世子殿下乘船而來的老王爺和幕僚先生正溫著醇香的酒釀,端坐靜候著。
良久,老王爺陳淵給自己添了一杯新酒,輕聲道:“來啦?!?p> 話聲剛落,一道人影隨即映入眼簾。
世子陳楚麟步伐深沉地登上樓梯,尋了個偏位就坐。
身穿青衣的陳延慶跟在后頭,登上頂樓后,站在一處僻靜角落。
四年未見世子,老王爺很是平淡地就悶了一口香醇的堆花釀,“一回來就鬧得這么兇!怎么不好好歇息?”
陳楚麟沒好氣地“哼”了口氣,江湖四年,多的是比這傷得更重的時候,不過是流了一點血,根本算不了什么。
“老皇帝駕崩的事兒,你們都知道了吧?!毖垌怃J的陳楚麟掃過老王爺?shù)哪橆a和幕僚先生的臉頰,二人那出奇的平淡神色,似乎說明了一切。
“生老病死,沒什么大不了的?!崩贤鯛敳灰詾橐狻?p> 一旁的幕僚先生掐指埋頭,不知道在測算著什么。
從小見慣了身前兩個中年人這副裝神弄鬼的模樣,在江湖上闖蕩了四年的世子殿下頓時來了脾氣,一拍扶手,喝道:“陳淵!喪妻之痛,你這么快就忘了?”
“沒忘?!崩贤鯛斀o自己添了一杯酒,順手往火爐里添了些碎木炭,“老皇帝死了,你也算是如愿以償了,不是么?”
如愿以償?
陳楚麟冷冷地笑著,“狗皇帝是壽終而死,跟我娘無端冤死比起來,他死得太便宜了?!?p> “你想怎么樣?”老王爺放下酒杯,面色肅重,直勾勾地注視著世子陳楚麟。
四目相對,世子陳楚麟在老王爺?shù)难垌胁煊X到一抹凌厲。上一次看到這種眼神的時候,還是四年前離開楚留王府的那個夜晚。
“老皇帝駕崩,天安城必亂。只要你肯揮軍北上,我娘的大仇必定得報!”世子激動萬分。
可老王爺卻始終面容肅重,似乎在斟酌著什么。良久,方才問道:“然后呢?”
“什么然后?”陳楚麟不解其意。
老王爺面容沉重,幾番思量,道:“八十萬楚留軍北上天安城,斬李氏,滅其宗親,之后呢?這偌大的江山要交給誰?交給你么?”
“如果是你想當(dāng)皇帝,爹二話不說,這就取我楚留軍虎符揮軍北上,不惜一切代價,直徑殺入天安城?!崩贤鯛斊沉耸雷右谎郏值溃骸叭绻@就是你想要的……”
陳楚麟當(dāng)即沉默了起來。
他沒想過當(dāng)皇帝,也不愛這所謂的江山。
皇帝誰想當(dāng)就誰當(dāng),江山誰想要就給誰,他根本就不在乎這些浮華的東西。
他想要的,只是為枉死的楚留王妃討回一個公道而已。
“我知道你想替你娘討回一個公道。”老王爺放下酒杯,神色透著幾分矛盾,“身為人子,這無可厚非。只是這公道若要討回,勢必伏尸百萬,流血千里?!?p>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p> 老王爺起身走到世子陳楚麟的身旁,道:“你娘生前經(jīng)常叨念著這十六個字,你可知作何解釋?”
“普天之下,蕓蕓眾生,為了各自的利益而勞累奔波,樂此不彼?!标惓氪鸬馈?p> 老王爺神色灰暗,暗嘆數(shù)聲,連連搖頭。
一旁端坐的蘇儀輕嘆兩聲,說道:“江湖四年,你所悟到的便是這些?”
“難道不是嗎?”陳楚麟反問道。
世人逐利,無可厚非的事實,有甚者會為了一己私利而不顧一切地傷害旁人。
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陳楚麟在江湖游歷的這四年里,早已屢見不鮮……
“當(dāng)人不是!”蘇儀正色道,言語間透著幾分訓(xùn)斥。
陳楚麟年幼的時候曾跟隨蘇儀學(xué)習(xí),在楚留王府內(nèi),能夠鎮(zhèn)住陳楚麟的人,還得算上幕僚先生——蘇儀。
“你所說的,只是天下人習(xí)以為常的舉動?!?p> 蘇儀一邊說著,一邊從懷里掏出一本簿子,“蕓蕓眾生為了讓這世間變得更加美好而忙碌奔波,這才是王妃經(jīng)常念叨這十六個字的原因?!?p> 陳楚麟冷哼一聲,大肆狂笑起來。
道理和何其簡單,可他根本就不認(rèn)可。江湖四年,他所見所聞均是利己人事,所謂利他,在他看來不過是個笑話罷了。
“我沒你們那么崇高!我只知道我娘死了!而害死她的那些人現(xiàn)在還在天安城內(nèi)逍遙快活!”
“你以為爹不想報仇嗎?早在二十年前我就想揮軍北上?!崩贤鯛斦刍亻L榻,給自己倒了一杯溫好的堆花釀,“是你娘不愿意在見到天下再生烽火!”
“九國亂戰(zhàn),烽火延綿八百余年,如今太平盛世,實在太難得了。你若是王爺,會怎么做?”
蘇儀小聲反問道。
一邊是弒母之仇,一邊是親娘遺命。蘇儀這么一問,倒是把陳楚麟給問住了。
良久,世子殿下萬般不甘,固執(zhí)說道:“換做是我,我還是會血洗天安城!”
老王爺和幕僚先生看著對方直搖頭,大致是說世子殿下這倔驢脾氣,怕是說不通了。
“明年開春,拜過你娘之后,去蕃蠻王庭走一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