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瑜一怔,自記事以來,梅姨都是神色寧定。
她常常發(fā)呆,之后會愕然驚醒一般,神色慌張,除此之外,很少有喜怒哀樂的情緒外露。
他跟劉小鐵少年多事,卻相互之間創(chuàng)造了許多個訊息暗號。
比如這樣一個左眼眨動,腦袋微偏的神態(tài),就是他們事先約好了,一個人在外邊闖了禍,擔(dān)心梅姨和單夫子見責(zé),只要一人開口說話,不管事情有多么荒唐離譜,另一人都要順勢附和,拼命的打圓場。
無論如何,不能話鋒相對,露出餡來。
兩人從六七歲起,便一直將這套把戲玩弄至今,說得上嚴(yán)絲合縫,爐火純青,一直洋洋自得,為瞞過了大人而得意,卻沒有想到,原來梅姨一直都知道,只是從來沒有說破而已。
所以,蕭瑜看到她這個樣子,立時會意,住聲不叫,但臉上的神色,卻顯得既是擔(dān)心,又感沉痛。
梅姨望了他一眼,但眼神飄忽,卻像是看到了他身后某個遙遠(yuǎn)的地方,輕嘆了一聲,道:“蕭瑜,抱我過去,放到小鐵旁邊?!?p> 蕭瑜一怔,隨即明白,她是說要抱她到床上,跟白宗正并肩而臥。
宗大嬸在黑夜里遙遙望見,認(rèn)錯了人,還情有可原,梅姨與兒子朝夕相處,卻絕無認(rèn)錯之理。
要是在平時,蕭瑜定然會開口詢問,但有她做出的那個神情在先,蕭瑜便知道,她該自有深意,便出聲應(yīng)允了一聲,將她抱起。
但覺她的身體輕若棉絮,四肢下垂著,悠悠蕩蕩,口角中的血絲也滴滴淌落。
那梅姨見蕭瑜撇開嘴巴,忍不住痛哭起來,便輕笑著柔聲安慰,道:“蕭瑜,你這孩子是很好的,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一個孩子,我和單獻(xiàn)文,都對你不住……”
她鼻翼掀動,嗅了兩嗅,問道:“傻孩子,你受傷了嗎?”
見蕭瑜點頭,她又嗅聞兩下,道:“這是荼蘼藍(lán)芒的劇毒,發(fā)作很快的,半天就會死掉了,十五年前,我從福建過來,途中看到過一個惡霸被他的同伙除掉,那人臨死之前,身上就是發(fā)出的這樣的味道?!?p> 那人側(cè)臉嗅聞,“哦”了一聲,奇道:“這是元鋒的什么“半晌歡”毒藥,毒質(zhì)也算了得,你一個街頭小混混,怎么會動用到元鋒的獨門毒藥?”
他也只是這樣隨口一問,對蕭瑜的遭遇并無興趣,也不等蕭瑜回答,便問梅姨道:“那個惡霸的同伙,正是元鋒吧?是因為分贓不勻嗎?”
他見到蕭瑜抱著梅姨正走過窗前,梅姨幾不可聞的點了點頭,嘴中發(fā)出“嗤”一聲,道:“這姓元的武功平平,為人倒確實心狠手辣?!?p> 語氣之中,充滿不屑。
蕭瑜則渾渾噩噩,不知他們談?wù)摰氖鞘裁?,暗自想道:“那藥房的伙計說我中了劇毒,梅姨也這樣說,那個神秘人也是這樣說??晌抑皇沁h(yuǎn)遠(yuǎn)見過元鋒一面,并沒有近身接觸,怎么會中了他的毒手呢?不會,大家都搞錯了……”
低頭看到月光射到梅姨的臉上,她在盯著自己凝看。神情奇怪,仿佛是她發(fā)現(xiàn)了自己命不久矣的這件事,使她既感意外,又覺如釋重負(fù)一般。
等接觸到自己的視線,便躲閃開去,不知為何,蕭瑜忽然覺得一陣涼意侵襲身體,很不好受。
那人輕嘆了一聲,道:“早知如此,何必當(dāng)初?劉華梅,你輾轉(zhuǎn)千里,歷經(jīng)艱辛,將主人家的公子帶來此地,這番義舉,實在難得。可惜啊,還是被我找到了蛛絲馬跡,一直找來這里……這個是你撿來的那個兒子,是不是?嘖嘖,五官俊朗,一表人才,單看相貌,就知道這少年不同凡響,真不知道,他將來會有什么樣的造化,建成多大的功業(yè),可惜啊,可惜……”
忽地住嘴不說,側(cè)身讓過,左掌舉起,虛按在白宗正的前胸,一邊斜睨兩人。
蕭瑜這才看清,此人穿一身黑色的夜行衣,黑布蒙頭,只露出了一雙眼睛,炯炯有神,看不清他的形貌,但中等身材,似是正值壯年,雙手戴著棕色的連臂手套。
看他的衣袖無風(fēng)自飄,顯然是蘊蓄勁力,蓄勢而發(fā)。
蕭瑜將梅姨放在床上,將她的手足依次擺放舒適,見她的發(fā)髻凌亂,幾縷長發(fā)沾染著血絲,粘在臉上,便用手拂去發(fā)絲。
梅姨輕笑道:“好孩子,我一直不愿見你,待你不好,請你不要怪我……我命在頃刻,就快死了,有一件事,一定要讓你知道,孩子,你附耳過來,我告訴你。”
蕭瑜微一猶疑,彎腰附耳,聽梅姨耳語道:“你和小鐵,好孩子……我一直不愿見你,就是因為見到了你,難免會想到這件事情,讓我好生自責(zé),可是,我也沒有辦法,公子爺千金之體,總是不能有絲毫閃失……你要記住了,你和小鐵……”
她似乎是要交待十分重要的訊息,卻因為心情激蕩,忽地岔了氣息,劇咳不止。
蕭瑜安慰道:“梅姨你累了,慢慢再講也不遲?!?p> 梅姨搖頭,神情十分堅決,好容易止住咳嗽,閉眼養(yǎng)神片刻,又要講話。
旁邊那人卻已不耐道:“劉華梅,我耐心已失,再要多話,先要了這小子的性命,另一個狗雜種嘛,嘿,你想他能逃走嗎?”
他不動聲色,又道:“我只問你一句話:那本書到底在哪里?”
梅姨艱難轉(zhuǎn)頭,對他笑道:“這位大爺,我不知你姓甚名誰,怎么找來這里,但你既然來了,我就知道你是為何而來。那本書就在屋里,瑜兒,你去把梅姨的那個錦盒拿出來……”
蕭瑜大驚失色,道:“梅姨,那是……”
梅姨搖搖頭,兩行淚水自眼角滑落,柔聲道:“去拿來吧,給他……”
蕭瑜這才起身,去到東南角,將一口木箱挪開,揭開地上的四塊青磚,露出一個尺許方圓的黑洞,他俯身摩挲一會兒,起身的時候,雙手抱著一個錦緞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