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庵不大,按照現(xiàn)代的面積計算,也不過三十多平方,堪堪放了一張床,一吃飯的小方桌,一梳妝臺,再加上兩把椅子,再沒有別的了。
椅子乃是海棠去后山砍了竹子,請寺里一善竹編的師太做成,因有些年頭了,竹椅上已有星星點點的黑斑,腿腳也有些松動。
崔媽媽趕了這許久的路,好不容易爬到普慈寺,還沒喘勻氣呢,又要繼續(xù)往上方草庵走。等到了草庵門口,已是氣喘吁吁、汗流浹背了。此時見到椅子,就如同久饑的耗子見到了糧食,兩眼放光,一個箭步?jīng)_上去,卻結(jié)結(jié)實實摔了個屁股蹲兒。
“哎喲!”崔媽媽慘叫連連,“這怎么是把壞椅子?可把老奴這把老骨頭摔散架了!”
跟著的兩個小丫頭見狀,連忙趕上來扶她。但這丫頭在府里清閑慣了,那吃過這種苦頭?此時筋疲力盡,拉了兩下沒拉動,也都摔趴在地上了。
海棠在一邊捂著嘴切切笑,見東方曉朝她看過來,連忙斂了笑意,上前把崔媽媽拉起來坐到另一張椅子上。
“崔媽媽,這兒的東西都是年久失修,您小心著些?!睎|方曉道。
“既然壞了怎不扔出去?您該不會故意拿了壞東西來糟踐老奴吧?”崔媽媽摸著屁股,恨恨道。
“哎呀崔媽媽!我與大姑娘都不知您今日來,怎會有故意拿壞東西敷衍您這一說?這兒就兩把椅子,大姑娘自個兒還沒坐呢,就讓您先坐下了。您不僅不領(lǐng)情,還倒打一耙,就算到了夫人面前,也是您不占理的!”海棠把崔媽媽扶到椅子上,見她這般說話,心里也有些不爽,甩了手就走了出去。
崔媽媽聽了此話,忙看了東方曉一眼。哪有做主子的還站著,做奴才的就坐下了的規(guī)矩?
說來也是崔媽媽運氣不好,這把椅子壞了有幾天了,今日到了草市居然忘了買新的,才有了這一出。
“崔媽媽是夫人身邊的老人兒了,這些年下來勞苦功高。且路途辛苦,坐著歇會兒不打緊的?!睎|方曉說著,把那把翻側(cè)在地的椅子拿起來,穩(wěn)穩(wěn)地坐了下去。
崔媽媽一見有臺階可下,忙打蛇隨棍上,連連附和道:“是是是。這草庵也著實太簡陋了些,大姑娘如何能住的好?”
東方曉一臉真誠地看著她,“我平日里住慣了還不覺著,如今崔媽媽一說,倒是覺著哪里都不好了。還請崔媽媽到了夫人跟前,多多與我美言幾句。”
說話間,海棠泡了些茶上來,東方曉親手給崔媽媽端過去,道,“崔媽媽請用茶,這便是普慈寺后頭茶園子里摘來的。”
“一定、一定?!贝迡寢屝χ?,心里卻不住的鄙視。要讓她美言幾句,怎么著也得拿銀子來呀?什么都沒有,還好意思腆著臉讓她為她說話。當真以為夫人派她來是記掛著她呢?崔媽媽借茶杯遮掩著自己鄙視的臉,這茶也是黑乎乎的,聞著便知不是什么好茶,礙于情面,她還是喝了一口。只這茶一入口,馬上噴了出來。
“大姑娘!你這是何茶?嘗起來又苦又澀,莫不是故意拿了來羞辱我老婆子不成?”
東方曉不緊不慢品了一口自己茶碗里的茶,這才放下茶杯,細細地與崔媽媽道:“崔媽媽您有所不知,這茶名喚苦禪茶。俗話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茶之苦,便如這紅塵俗世中浮沉掙扎的俗人,茶之回甘,又如紅塵快樂事,使人欲罷不能。滿是禪意,才有了這名。宮里的貴人們也愛的緊。普慈寺里的大師太還與我說,這茶清心火、順肝氣是最好的了,要我時不時泡上一杯。我這兒得了不到半斤,見是崔媽媽來,這才割愛拿了出來。不曾想著苦禪茶配不上崔媽媽的身份,倒累崔媽媽誤會上我了?!?p> 崔媽媽的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的,普慈寺的苦禪茶她也聽說過,原以為是什么了不起的茶,卻是這般的。聽說這苦禪茶是靜慈師太于普慈寺建成那年親手栽下,等了十年才長成,稀缺得緊,大部分都進了宮里貢給貴人,輕易買不到。現(xiàn)在她這般說這苦禪茶,若是貴人們知道了,或是被寺里的小尼姑聽見了傳出去……
她連忙堆出一臉微笑,“是小的有眼不識泰山,還請大姑娘莫要怪罪?!?p> 東方曉正要說無妨,就聽見海棠不忿的聲音,“你們?yōu)楹我蠊媚锏拇踩???p> 她看了過去,那兩個小丫鬟喝了海棠給的水,略恢復(fù)了些力氣,這就正一個抖枕頭,一個抖棉被,就差要把拿了剪子來拆開瞧個究竟來。
她含笑看向崔媽媽,崔媽媽連忙解釋說:“我們這是看看大姑娘的床褥需不需要更換,如今瞧著,這床褥用了多年,還是換了的好?!?p> “哦,原來是這樣。”對著東方曉似笑非笑的眼睛,崔媽媽一時有些尷尬,說了句“正是”又低下頭去喝茶。
“婢子聽聞,二小姐用的棉被都是用金絲繡成的,那料子也是云錦裁的,上面繡滿了盛開的合歡花。就連里頭的棉花,也須得是燕州產(chǎn)的,暖和又不厚重,蓋起來就如蓋著柔軟的云朵一般。三小姐的棉被雖不如二小姐的華貴,卻也是頂好的。婢子還不曾見過這等好東西,不如崔媽媽拿三小姐用過的棉被給大小姐用用看?也好叫大小姐沾沾三小姐的福氣?!?p> 崔媽媽被海棠頂?shù)臐M臉通紅,一臉局促。東方曉幫她圓話道,“叫我用三妹妹用過的棉被,說出去怕人家笑話呢!咱們東方家又不是什么棉被都買不起的窮人家,夫人心里有我,自然是為我打算的,我以后的院子里什么都是好的,您說是嗎崔媽媽?”
沒等崔媽媽回答,海棠又道,“那你們翻我大姑娘的首飾盒,是要為大姑娘多準備幾套頭面了。我說的對嗎崔媽媽?”海棠一拍手,接著道,“那些個金銀也忒俗氣了,大姑娘只喜歡些翡翠珍珠的,崔媽媽還是要記好些。”
首飾盒里只有兩三支絹花,無半點金銀。那做絹花的紗還是靜慈師太給的。大家小姐做成她這樣,真是有夠折墮的。但那兩婢子似乎沒有聽見,一一拿起來仔細翻看,還在耳邊搖了搖聽聲音。
“正是、正是。”崔媽媽連連哈腰。
“那如今她們翻箱籠,也是要為大姑娘量身裁衣了是嗎?箱籠里只有三套夏裝兩套冬裝和一皮子,崔媽媽您回去之后和夫人好好說說,我們姑娘只有這幾件衣服太不像話了?!?p> 崔媽媽尷尬地點點頭,“確實有些不像話。”
只見崔媽媽帶來的人把草庵里里外外都翻了一遍,還是一無所獲的樣子。其中一婢子對著崔媽媽遺憾地搖搖頭,崔媽媽的面色突然就僵了。她轉(zhuǎn)過頭去問東方曉:“大姑娘,您所有東西都在這里了嗎?可有密室什么的?”
東方曉苦笑道:“崔媽媽,這草庵一眼便能望到底,就這一個人都住不下的地方,哪還有密室呢?”
“那您在離家之時,可有帶著一書?”
“書?”東方曉低頭裝作想了一會兒,復(fù)又搖搖頭,苦笑道:“崔媽媽,您瞧我這草庵,像是讀書人的地方嗎?我倒是偶爾下山會買些認字的書,喏,都在那兒了?!?p> 東方曉纖纖玉手一指,就見箱籠上放了些書和紙張。一個小丫頭忙拿了過來給崔媽媽。
崔媽媽一一翻動,見上面只有一本《三字經(jīng)》,還有一些寫過字的紙。她略識幾個字,這東方曉的書法無一例外都洇墨了,字體結(jié)構(gòu)軟綿綿的,竟是連她也不如。
崔媽媽看著,心里便冷笑起來。東方曉見她盯著自己的字不放,便又道:“當日出府時我年紀尚小,記不清了。這兒若是有書,怕也是李媽媽收了回去的,她說這兒是普慈寺,一心禮佛便成,不必看書識字。您回去了,可千萬莫告訴夫人,我在偷偷練字的事兒?!?p> “這有什么?二小姐才華絕艷,您多識幾個字,也不丟我們東方家的臉。”崔媽媽又急急催問道,“那您母親的遺物中呢?可有此物?”
聽聞東方府上的姑娘都是請了昔日才子來教書的,一個個出口成章。反倒是她,莫說讀書,連女紅也不曾派人來教。
東方曉依舊是搖頭,海棠卻是忍不住插話了?!按迡寢?,大姑娘連先夫人的遺物都不曾見過。您要不回了帝京問問夫人?反正先夫人所有遺物都由她一手打理。”
崔媽媽被海棠頂?shù)哪樕粫杭t一會兒白,大姑娘的確是被夫人拿捏的死死的,先夫人的遺物大姑娘怎么可能會知道?她想到這里,又怪起春兒來。這春兒仗著得夫人信任,聯(lián)合著一群年輕小蹄子排擠她們這些媽媽,說什么這重要之事須得她親自跑一趟,還不是讓她離了夫人身邊,好不得夫人寵愛?且這普慈寺一行,來一回便折壽幾年??催@滿目瘡痍的草庵,崔媽媽越發(fā)憎恨起春兒來。
“是我一時想岔了,既然看過了大姑娘的住處,那老奴便安心了。夫人吩咐老奴在這住個三五天,好仔細看看大姑娘這些年住得如何。”
這便是要監(jiān)視她,一來不讓她趁機逃跑,二來可以繼續(xù)找那勞什子食譜,這劉氏真是會計專業(yè)人才,打得一手好算盤!
東方曉心里不爽,但礙于形勢也只能接受。她點點頭,“那真是再好不過!崔媽媽難得來一趟,定要多住幾天,好跟我說說府里的情況,還有那……吳公子?!?p> 崔媽媽樂呵呵地假笑:“那是自然。”
“只是,我這草庵怕是窄了一些。不如這樣,我把我的床褥收拾一下,崔媽媽您就辛苦一下,跟我擠擠?”
崔媽媽連連擺手,“不必了,不必了。老奴不過一個奴才,怎好與大姑娘擠一張床上?老奴就住普慈寺的客房就好,不敢叨擾大姑娘。今日時辰也晚了,明日咱們再上來看大姑娘。”草庵就這點地方,要住在這里,那就只能打地鋪,哪里比得上普慈寺干凈整潔的客房?
要從草庵下山,就必須要穿過普慈寺。一入夜,普慈寺的后門就會上鎖,她與海棠就被困在了山上。因此,崔媽媽并不擔心東方曉會跑掉。
因為她根本就跑不掉。
東方曉把崔媽媽送到草庵門口,語帶懇求地道:“崔媽媽莫忘了阿曉?!?p> “瞧您說的,老奴如今就在普慈寺住,走上來不過一盞茶的時間,怎會忘了您?”崔媽媽走到門口,忽然轉(zhuǎn)身道:“從明日起,老奴就會貼身服侍姑娘。還請姑娘莫要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