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離開春醪時夜已深了,昌云被錢瑭攪得心情煩躁,索性步行回家沉靜沉靜心情。
路過的行道樹大多年歲悠久,枝繁葉茂,修理工的剪刀總是抵不過快樂生長的葉子,晚間燈光落下時,路上的燈影總顯得參差不齊。
杭州的馬路總是嵌在步道之下,下雨時雨水沿步道的坡面流下去,滾落灰色的水泥長條包邊磚,在與路的直角處匯聚成波光粼粼的小小河。記得小時候,一旦雨下的大了,小河的膽子也會變寬變大,水流潺潺的,慫恿孩子搭船乘風(fēng)破浪。
昌云記得,她和冬青就是下雨天認識的。
大學(xué)時她是個怪人,常常關(guān)了手機出門遠行,有一回周末,小雨,她一個人去走十里梅塢。正是冬季,沿路的龍井茶田披蓋著薄薄的雨霧,一眼看去蕭條又寂寞。馬路沿邊很吵,她索性從一條小路走上萬林背山,原本準(zhǔn)備從九溪下,結(jié)果看錯地圖在山上迷路,跌跌撞撞耽誤好一會兒功夫,不僅沒找到路,身上還悶出一層汗。
雨越下越大,前路后路都空曠不已,只有路中有一塊巖石突出,兩棵柔軟的樹垂枝蓋下,勉強可以避雨。
就是在這里,她碰上和朋友走散的冬青。
糟糕的天氣,陌生的山路,年輕男女狹路相逢。天時地利人和,在所有知情人眼里,這根本就是一出上天注定的浪漫邂逅。所有人都感嘆:這就是他媽的上天注定!
萬眾歡騰中,卻只有昌云凜然不動。
冬青追了昌云兩年,兩年里每個周末都坐兩小時地鐵來找她,有時碰上她不在,他就去超市買很多水果,再拜托路過的女生帶到她宿舍。第一次收到水果時昌云就告訴他不要再送,冬青不肯,還笑侃:“朋友之間送點禮物也很正常,你不要有心理壓力?!本芙^不了,阻止不能,昌云索性不再廢話。送來的水果在她桌上待不了多久就會被送人,再后來,室友就會默契的幫她吃掉。
路人怎樣誤會,相識卻眼酸的女生怎樣諷刺她都無所謂,直到冬青誤打誤撞碰上吉遙。
被冒昧拉住塞了一手方便袋地吉遙很懵逼,但更讓她懵逼地是這個哥們兒要找的人。她愣了好一會兒,這才出聲求證:“你說這些東西給誰?昌云?雙日昌,白云的云?”
“嗯,她是右邊這棟樓606宿舍的,方便嗎?”
吉遙點頭:“方便,我認識她。你是她朋友?”
“算是吧……我是理工的,你可能沒見過我?!?p> “理工?你在哪個校區(qū)?!?p> “文一,西湖那邊?!?p> “這么遠?!奔b狐疑的看著他:“你大老遠過來就送點水果?”剛說完,她忽然意識到社么,遲疑著問:“你不會是在追她吧?”
被這么直白的問,縱使是男孩兒也有些不好意思。冬青不自在的抓抓頭發(fā),口中卻不自覺地承認:“我追她兩年了,她一直沒答應(yīng)……你跟昌云關(guān)系很好嗎?”
吉遙傻里傻氣地笑:“好哇,她是我大哥。”話音剛落,似乎意識到自己偏離了重心,趕緊又說:“我?guī)湍愫八聛?,大老遠過來不能白來。”說完就掏出手機準(zhǔn)備打電話。
冬青遲疑著提醒:“她說她出去了,不在宿舍?!?p> 吉遙頭都不抬:“哎喲開玩笑的吧,她剛還約我過會兒去打球?!?p> “……”
冬青尷尬的抬頭望天:唉,艷陽高照,我心冰涼。
“那個有人在宿舍樓下等你,你下來見見?”
“誰?”
“說是你朋友?!?p> 昌云心頭一跳:“我哪個朋友?”
嗯?我也不知道。吉遙捂住電話問冬青:“你叫什么名字?”
“趙冬青。”
吉遙松開手:“趙冬青……人家從西湖區(qū)過來找你哎,你還撒謊說自己不在宿舍?怎么回事!???”很少有機會跟昌云如此叫板,吉遙不禁顯得得意洋洋:“行了行了不要聽你解釋,你趕緊下來,以后少教訓(xùn)我聽見沒,先端正你自己的態(tài)度——哎?喂?”
吉遙看著黑掉的手機目瞪口呆:“她掛了?!?p> 同行的室友同情地拍拍她肩膀:“兄弟,你飄了,我看你馬上也要掛了。”
然后像是被繩子抽打了的陀螺一樣,吉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原地爆炸:“臥槽怎么辦怎么辦?我剛才說的話很過分嗎?我現(xiàn)在是不是應(yīng)該趕緊離開?我飄了我飄了……”
冬青忍不住問她:“看樣子你和昌云關(guān)系不錯?”
吉遙強顏歡笑,誠實的認清自己幾斤幾兩:“現(xiàn)在這種特殊情況我可不敢說跟她關(guān)系好。”
室友哈哈大笑:“你是沒看到昌云姐姐管教吉遙的樣子,這位小兄弟屁都不敢放一個,可慫可慫了!”
吉遙彎腰把裝滿水果的方便袋一個個提起來,悔恨的直搖頭:“撤了撤了,保命要緊——哎這水果怎么這么重——”剛跨進宿舍大門吉遙又回頭叮囑冬青:“她馬上下來了你再等會兒。”
冬青點點頭。
吉遙一路仿佛雷劈后回電的人歪三倒四,誰知剛轉(zhuǎn)彎便迎面撞上臉色陰郁,疾步而來的昌云。吉遙和室友第一時間看見她,隨即所有玩笑的心情都煙消云散。
和昌云相處近三年,她有沒有真的生氣,一目了然。
室友低下頭,正兒八經(jīng)地低聲道:“吉遙,我目測你完了?!?p> 吉遙來不及說話。昌云速度很快,看到吉遙之后卻沒有像平日一樣沖上來掐她脖子,故作憤怒的質(zhì)問她下次還敢不敢。她只是在看到自己的瞬間問了句:“人呢?”
吉遙條件反射的回答:“門口,哎,你——”
昌云已經(jīng)走過她。
吉遙下意識地說:“完了?!?p> 見昌云走遠,室友瞬間松了口氣:“完了?”她反問:“當(dāng)然,很難看出嗎?”
吉遙懶得解釋,思考一瞬,她把手里所有的袋子都轉(zhuǎn)給室友,丟下一句:“你拿一下,我去看看?!北銢]了蹤影。
室友目瞪口呆的看著一地山竹提子波羅蜜,崩潰到鴉雀無聲。
昌云氣場很足。平日里獨來獨往,僅靠一張面無表情地臉就讓人不敢靠近,現(xiàn)在渾身怒火,更令走過的人頻頻側(cè)目。
吉遙最終在昌云追上她:“怎么了?好好說話啊?!?p> 昌云看她一眼:“我還沒說話呢。”她仍在往前走,吉遙干脆拉住她:“你別沖動?!?p> 昌云甩開她,語氣不善:“我干什么了就別沖動?”
吉遙趕緊攔在她面前,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教訓(xùn):“你看我這剛說兩句呢你就急,你等會兒出去跟人家能好好說?”
昌云打開她:“跟你沒關(guān)系?!?p> “怎么跟我沒關(guān)系?你是我大哥!”吉遙連拉帶拽連哄帶勸的把昌云領(lǐng)到墻角。側(cè)墻開了幾扇玻璃窗,她們站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見外面的冬青。
吉遙掃一眼,好奇的很:“他說他追你兩年了,我怎么從來不知道這個人?”
昌云不看她,聲音極淡:“你朋友那么多,怎么有空關(guān)心我?”
吉遙擰眉:“昌云,你怎么還開始無理取鬧了?你又沒跟我說過有人追你!”
昌云一提這個就煩躁,尤其跟吉遙說這些,更煩燥:“你要說什么趕緊說!”
“我現(xiàn)在很嚴(yán)肅的,你好好說話,不然我不管你了?!?p> 昌云一聽便走,吉遙秒慫,一把拉住她:“大哥大哥大哥,我錯了,你別生氣,我好好說,昂?”
昌云咬牙,額頭青筋暴起,嘴上雖然沒聲,腳卻已移回原位,擺明一副有話快說有屁快放的樣子。
吉遙清清嗓子,知道尺度到了不好再鬧,正兒八經(jīng)的開始開導(dǎo)暴躁小女人:“兄弟,以前可是你親口跟我說,處理自己不愿接受的感情的最好方式就是隨它。那你就隨他去啊,我們只要對自己的感情負責(zé)就好,所以你現(xiàn)在生什么氣呢?”
昌云唰一下盯住吉遙,眼里恨恨不已:“我是想隨他,是誰打電話暴露我在宿舍?是誰剛才非要我下來?”
“哎喲……好好好我的錯!”一扯上自己吉遙就覺得亂麻披身,黏糊糊撤不掉,渾身難受:“怪我,我不該打電話給你,不該讓你下來,不該趟這趟渾水,不該給你惹麻煩,我錯了!但你不至于氣勢洶洶沖下來好像要跟人家拼命一樣吧?不喜歡就不喜歡,無視掉好了嗎?!?p> 昌云深吸口氣,再抬頭已眼眶微紅。片刻間,她竟從渾身是刺的仙人掌,塌軟成一株被大雨淋濕的花。
吉遙有些傻了:“你這是……???”
昌云盯著吉遙,看起來沉靜又堅定。她打斷她的話,眼神清冽又堅定:“吉遙,我就是在對自己的感情負責(zé)……你不用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