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昌云是半路給家里發(fā)的信息,說今晚回來,帶了個朋友。
收到信息,昌媽手忙腳亂的招呼昌爸去買菜,自己在屋里忙不迭的淘米煮飯,收拾衛(wèi)生,怪昌云話說的突然,家里都不好準備。
昌云沒多說,簡單回一句:家常小菜就好,不是外人。慣常的清冷態(tài)度,就此封住昌媽的口。
可昌媽還是喜出望外。不是外人四個字,像一罐蜂蜜打翻在她心上。甜滋滋的回過味兒來,昌媽喜滋滋的跟昌爸說:小丫頭終于帶人回來了。
昌爸愣了會兒,蒼老的眼睛里漸漸含了雀躍的笑意,然而不過片刻,男性的理智仍然占據(jù)上風(fēng):會不會又猜錯,從沒聽祥祥講過。
昌媽嗨一聲,不以為意,不是外人四個字像秘信上的封鉛,紋飾簡約卻美麗妖嬈。
昌媽起勁的抹著桌子:祥祥什么性子你還不清楚?我早前就說咱別瞎操心,她心里有數(shù)。
昌爸無語,瞥一眼老婆,小聲嘀咕:明明一直都是你在那瞎操心……
那能叫瞎操心嗎!我養(yǎng)一個黃花大閨女容易嗎,還生的能干又好看的,我告訴你,今年必須把她嫁出去,你再由著她我跟你沒完,她一天不嫁出去,我一天死——
哎!行了行了!越說越離譜……我買菜去了買菜去了!
昌媽抹布一扔,急氣一時半會兒消散不掉。養(yǎng)了好多年的老花貓蹦上一邊的板凳,眼神困惑又無情的看著她。
昌媽盯著貓碎碎念:女人這輩子,賺再多的錢都沒用。最重要的就是找個好丈夫,以后相夫教子,一輩子平平淡淡,幸??鞓?,健健康康……我對祥祥沒什么別的期望,我也不要她賺多少錢,住的再好吃的再好有什么用,到老一個人,病了沒人照顧,冷了沒人關(guān)心……
花貓?zhí)_,閉著眼從屁股溝處開始做清潔運動。
昌媽眼神呆滯,漸漸沒了落點:祥祥從小性子就烈,早戀,打架,高中輟學(xué),做了什么錯事都不怕,不知道挨我們多少打。這丫頭有出息,就是心太狠……不過也都過去了,只要她能聽話找個丈夫,下半輩子有個人陪著,我這心里呀才算有個數(shù),等哪天要走了,這眼睛才能安心閉上……
恍惚間,孩子從小小一只長大成人,經(jīng)年歲月穿梭眼前。無論當(dāng)初走的多么艱難和驚心動魄,回頭看時,不過瞬間。
昌爸買菜慢,提著菜回來時免不了被昌媽一頓數(shù)落。
緊趕慢趕,昌云信息到了的時候,最后一個黃金碧玉還是沒出來。
昌媽火急火燎的把圍裙一脫,順手扔給昌爸,一邊怪他動作慢一邊囑咐:看著點,就快好了,我去接祥祥。
人邊說邊沒影。昌爸拿著鏟子追喊:你看著點路,二樓燈壞了!
再沒人應(yīng)。只有花貓早早跳上凳子,歪著頭看他。
默了會兒,昌爸瞅一眼貓咪,嘖嘖低語:老太婆咯……我也是個老頭子咯……孩子都大咯……
鍋里玉米金黃,豌豆翠綠,藍橙色的火焰燎著鐵鍋,陣陣果木香氣熏飄而出?;ㄘ埗⒅妥郎系那逭舸笪r瞪眼,像在看一盤獵物。
昌爸翻炒著,習(xí)慣性想打兩個雞蛋,轉(zhuǎn)身剛打開冰箱,頓了會兒,又合上:祥祥不喜歡。于是作罷。
住宅區(qū)的夜色因為安靜而顯得沉重許多。
昌媽的笑容,在昌云車窗搖下,副駕上的“男人”轉(zhuǎn)過臉的瞬間,咔嚓碎裂。
不知是太過震驚以至于忘記回收表情,還是仍報著一絲期望企圖要一個圓滿??傊?,昌媽保持著支離破碎的喜悅,訥訥的問:“這,是——”
昌云平靜的回答:“吉遙?!?p> ……吉遙。
昌媽耳疼,眼暈。
吉遙。
昌云剛上大學(xué)時,某個假期回來,昌媽見她坐在門口開著擴音打電話,手機里的笑聲不羈開懷,聲色低沉,路過時便順口問:“和誰打電話呢?”
“吉遙,一個朋友?!?p> “聽聲音是男孩兒吧?”
“女的?!?p> 再聽昌云說到吉遙這名字,是很久后某一天,還是假期,昌云收拾包裹出發(fā)回杭州,反常的要求帶一箱牛奶。昌媽好奇,問她:“平常要你帶都不帶,嫌重,今天是怎么回事?”
昌云說:“小妹妹喜歡喝,帶給她。”
“小妹妹是誰?”
“吉遙……反正你不認得?!?p> 不是外人……小妹妹……
昌媽一下什么都懂了。都是妹妹了,明擺著是一家人。不是外人,也不能算昌云撒謊??尚闹腥匀晃逦峨s陳,昌媽仍不愿接受心里上巨大的落差。她不死心的走近兩步,頭伸進車里,雷達一樣在車中掃視:“就你們倆回來的?”
昌云點點頭,一眼看穿自家老媽的心思,沒有絲毫猶豫的扯開話題:“爸呢?”
“……屋里。”
“哦,上車吧,回家?!?p> 昌媽悶悶不樂的打開后門,坐進去,砰一聲關(guān)上。
吉遙始終紅著臉。從見到昌媽開始,她心虛飄渺的眼神已經(jīng)數(shù)次瞟向昌云,企圖讓她給自己做個自我介紹,好家伙,某人硬是對她連連發(fā)射的求救信號目不斜視,吉遙瞪的眼睛都疼了,差點沒把鼻子給氣歪。
昌云甚至索性把頭一歪,一只手撐臉望向窗外,壞笑卻像人掩耳盜的鈴,不斷從她唇邊溢出,吉遙迫于無奈,求人不如求己,深吸口氣,只好硬著頭皮回頭跟昌媽打招呼:“阿——”
“媽!”
誰知昌云突然出聲,吉遙本就精神緊繃,牙關(guān)下意識緊合,差點沒把反應(yīng)遲鈍的大舌頭當(dāng)場腰斬。
昌云輕飄飄的側(cè)頭看她,彎彎的唇畔裝著滿滿的壞。
昌媽剛坐進車,聽昌云叫,應(yīng):“怎么了?”
“哦……沒事。”
吉遙牙關(guān)一緊,瞪眼瞧昌云低調(diào)得瑟,差點沒氣的撲上去。
昌云忍者笑,隔空逗吉遙:“就是囑咐您一聲,我開車不大穩(wěn)?!?p> 吉遙惡狠狠的口語回她:你等著。
昌媽哦一聲,說:“又沒多遠了,小區(qū)里有老奶奶帶孫子孫女遛彎,開慢點?!?p> 昌云慢條斯理的應(yīng),半個人匿在另一半陰影里,無聲回應(yīng)吉遙:等著呢,來啊。
吉遙咬牙切齒,剛想再回一句,昌云又一聲:“媽?!?p> 這回語氣輕柔,甚至還拖著溫和尾音。吉遙卻直覺大事不妙。
果然,昌云笑意漸深,圓圓的眼里裝滿狡黠。車里靜的只有她聲音:“姓吉的,你之前見過幾個?。俊?p> 頓時,嗓子眼跟獨立自主了似的,使勁跳動。昌媽果然不負眾望,昌云話音剛落,便串通好一般扭頭,關(guān)切的看向吉遙。
吉遙:“……”
別看我別看我!
我不想說話!
啊!扭過去扭過去——為什么不能放過我!??!
媽媽!吉遙哭了。
昌媽很和藹,善良的絲毫看不出吉遙假笑背后的慌張和無措:“你姓吉,是吉祥的吉?”
吉遙本著把假笑進行到底的精神,極其認真的回:“是的!”說完忽然覺得作為晚輩應(yīng)該注重禮節(jié),于是硬逼自己爆發(fā)笑聲:“哈哈哈哈——”
昌云昌媽:“……”
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很骨感。
短暫莫名尷尬的沉默后,昌云噗哧笑噴,只覺吉遙這四聲哈,每一個扔出去都沉重的能把水泥地砸出坑。
昌媽的臉影在暗色中,有些傻眼。吉遙本就緊張,更不談細看,沉默良久只聽見客套的回話聲:“那個,咳……小吉哈,你是祥祥的朋友,第一次來家里也沒有幾個菜,等會兒還請你別嫌棄?!?p> 吉遙忙不迭點頭,繼而撓頭,抓臉,回答的極快:“沒事沒事,我飯量小,吃不了多少……”
昌云聽了天大的笑話般,毫不留情的拆穿她::“吉遙飯量小,母豬都苗條?!?p> 吉遙頓時兇狠的沖她偷比拳頭。
昌云諒她不敢造次,后視鏡里瞄一眼,見媽媽正望著窗外發(fā)呆,身體立即執(zhí)行大腦的命令,往吉遙微微傾身。
老實巴交的吉遙還以為她有事囑咐,極其配合的側(cè)過頭去。結(jié)果只聽見一句強忍笑意的低低嘲笑:“慫包!”
吉遙:“!”
“不是不緊張嗎?嗯?”
“真該給你錄個像?!?p> “我弟上門跟丈母娘提親都沒像你這樣,小垃圾……”
忍無可忍!吉遙渾身應(yīng)激,一邊偷瞄昌媽在后頭的動靜一邊偷偷伸手往昌云腰上掐。
昌云毫無防備,只覺腰上猛地一麻,驚呼脫口而出,整個人跳傘般彈起來,咚一聲撞上車頂。
安安穩(wěn)穩(wěn)的車猛一沖,發(fā)動機受驚般喘著氣停下來。
昌媽和吉遙俱被她嚇一跳。
昌云抱住頭,疼的五官發(fā)皺,怒氣排山倒海,最后精煉成兩個字:“吉遙??!”
做賊心虛的某人脖子一縮,趁昌云還沒把復(fù)仇的魔爪伸過來,滿臉賠笑的先發(fā)制人,咧嘴傾過身去給昌云揉腦袋,溫柔低哄:“哎喲喲不疼不疼,呼呼呼——給你吹吹——呼呼呼——揉揉,揉揉,揉揉就不疼了哈——??!”
昌云一掌打開吉遙,瞪眼:“坐好!”
吉遙立馬靜聲照做,老老實實筆筆直直的坐著,兩手搭在膝蓋上,委委屈屈的看著她:明明我是你欺負我,你還兇我!呸!沒有王法了!
昌云沒好氣的邊揉腦袋邊翻白眼,撞到的地方的像被人拿布榔頭敲了似的,又疼又熱又脹。昌媽默默伸手給她揉揉:“疼不疼?”
昌云支吾一聲。
昌媽搖搖頭:“好啦,人家也不是故意的,瞧你,小孩子一樣,脾氣還是這么大?!?p> 吉遙立馬附和:“就是就是,小孩子一樣——”
昌云雙眼如刀,立時化成刀劍扎進吉遙眼底。
某人立馬閉嘴,接著眼神亂飛,極其自覺的以屁股為中心在副駕上進行機械式九十度旋轉(zhuǎn)旋轉(zhuǎn),直到昌云那雙犀利的眼睛徹底消失。
慘淡的路燈照在吉遙臉上,光明使她委屈的懦弱無處遁形。
背影看,可真像一只被罵了正鬧脾氣的委屈小動物。
這兩孩子……昌媽愣生生被吉遙逗笑:“好了好了,趕緊回去,你爸要等急了?!?p> 昌云嗯一聲,重新啟動車子。昌媽又揉揉昌云的腦袋,笑笑。車重新開始動,昌媽保持著靠在駕駛位上的姿勢,看著吉遙失落的背影,莫名有些心疼:“吉遙啊,之前來過蘇州嗎?”
吉遙聲音小小,巴巴的回:“沒?!?p> “那明天讓祥祥帶你到處轉(zhuǎn)轉(zhuǎn)。”
“嗯。”
吉遙情緒低落,昌媽立馬扭頭怪昌云:“瞧你這臭脾氣!多可愛一小姑娘你也舍得罵!趕緊給人道歉?!?p> 某人頓時發(fā)出一串應(yīng)景的委屈嗚咽,抖著肩膀越縮越小,活像一株濕噠噠的,雨中的向日葵。昌云看她一眼:肩頭塌陷,頭顱微垂,還真有分骨子里流出的傷感。
……還真是渾身演技。
面無表情地打兩圈方向盤,車子轉(zhuǎn)過路口的瞬間,昌云開口:“扭回來,委屈給誰看呢?”
吉遙像等著這一刻,瞬間甩回身子,委屈叫到:“我要回家!”
昌云看她一眼,淡淡到:“這不是快到了嗎?”
吉遙一噎,臉上色彩繽紛。
昌云嫌棄她:“瞅你剛才那樣,要不要給你裝對小翅膀?等會兒再叫撲棱撲棱?簡直跟毛沒長齊的小烏鴉似的……”
“你說誰小烏鴉!”
“我說你小烏鴉!”
“你說誰毛沒長齊?!”
“我說你毛沒長齊!”
“阿姨!”吉遙雙目圓瞪,氣的嘴唇直抖,她兩手拎著衣領(lǐng),赤誠天真的請昌媽主持公道:“我像嗎?!”
四目相對,昌媽還真愣了下,總感覺眼前是場戰(zhàn)爭。
得不到支持的吉遙只覺心力交瘁,嘴一撇,身子一倒,直直往副駕座位上撞,開始撒潑耍賴:“你欺負我!回家回家!我要回家!”
昌云白她一眼:“幼不幼稚!回家干嘛?”
“找我媽!”吉遙憤身而起,雙手撓頭,控訴:“我媽媽不罵我不兇我——”
昌云眼一閉,果斷截住她的矯情:“行——我改?!?p> 吉遙:“……昌云??!”
昌媽:噗——
吉遙難以置信:“阿姨?。俊?p> 連你都笑我!
……誰都別攔我!我要去錢塘江!
吉遙語無倫次的在駕駛室里拳打腳踢,渾身是氣無處發(fā)泄,憤怒的火焰更是在意識到蘇州沒有錢塘江的時候越燒越高。
昌云冷靜的看著她張牙舞爪,直到車靠邊停下。
吉遙一刻也等不得,車控打開的瞬間撞開車門就往外跑。
昌媽眼睛一跳,阻止的話還沒來及沖到嘴邊,就活生生看吉遙跳車,猛沖——隨即“嘭!”一下猶如被直直甩上水泥墻壁的網(wǎng)球咻然彈回。
只聽吉遙慘烈一叫,整個人呈抱頭半蹲的狀態(tài)連連后退,渾身都散發(fā)出劇烈的疼痛氣息。
昌媽隔著老遠都心疼的沒敢看。
等昌云聽見叫聲匆忙下車,一抬眼,心臟咯噔猛墜,好家伙!只見沉沉夜色中,一根灰色水泥電線桿筆直默立著,圓潤的身體上寫滿無辜。而吉遙不見身影。
“臥槽……”
原地愣了幾秒,昌云立馬甩上車門,滿腦門冷汗的往副駕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