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開始下雨。張籍從工作室門外的梧桐樹下，挪到房檐，后來雨大了又挪到門內。玻璃被雨染得霧蒙蒙，指尖點的煙，一根又一根熄滅，再燃起。
天色在人眼中漸漸沉沒。
有關系較好的同事出門、進門、又吃飯、再回來。看見他，說：
“籍哥，透氣??？”
“喲，還在這，站著干嘛？”
“看著快下雨了，趕緊進屋進屋！”
第二趟回來，張籍還在門口站著，同事想了又想，擦肩而過后折回來，忍不住問：“……您這是等人還是？”
張籍終于肯開口說話了：“等昌云，快下雨了，不知道她有沒有帶傘?！?p> “云姐啊！”豁得開朗，同事笑得不行，不明白這問題有什么好困惑的：“她平常連包都不背，你怎么還糾結這呢？下雨天開車救她，你不習慣我們都習慣了，干脆打個電話問問——對啊她今天沒來，去哪兒了？”
張籍把煙抽一口，沒回答。
同事：“……”
他絕對沒有針對誰的意思，但是張籍一個瘋兔子，真不適合這么裝深沉。說難聽點，半死不活似的。
雨聲淅淅瀝瀝的，沒風，雨下的很沉靜，好一會兒，張籍問：“現(xiàn)在幾點了？”
“快五點了?！?p> “才五點天怎么就黑了?！?p> “下雨吧，云壓的?！?p> “哦……今晚開會，你記得吧？”
“那必須啊，我開會什么時候遲到過——哦你擔心云姐開會遲到？”
張籍差點都笑出來了。
問的真在點子上，他該怎么回？說我不擔心她遲到，我擔心的是她根本不來？
片刻松動的情緒猶如垂死之人的回光返照。張籍低頭，再抬頭，鞋底碾著地板，愈發(fā)用力。
同事提議：“這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下挺大的，要不打個電話問問吧?！?p> 張籍搖搖頭：“不用，該來的總會來，擔心也沒用?！?p> 同事敏感的一挑眉，頓時露出八卦的神采：“你倆是不是吵架了？”
說了這么半天，這才是你中心思想吧？呵，男人，不會鋪墊就別做作。
張籍看他一眼，無語?？伤粗粗迈r活的表情又變成巨大的諷刺：天真的人類，半邊天都要塌了，你還忙活著刺探老板隱私仿佛知道答案就占到多大便宜似的！
同事仍眉飛色舞的站在一邊喋喋：“我就知道你們倆有情況，虎頭總得配豹尾，小別勝新婚！終于被我抓到小尾巴了！籍哥你跟我說實話，云姐這回走了這么久，她回來的那一刻你是不是特興奮特激動特想把她抱起來原地轉圈圈？那種朝思暮想終成現(xiàn)實的感覺，是不是特滿足特甜蜜？有種——那句話怎么說——哦對！守得云開見月明的感覺！”
忍無可忍，張籍終于青著臉一腳踹過去：“我他媽剛追到一個女朋友下決心改變花花公子的傳統(tǒng)形象你就在這跟我逼逼，喜歡八卦?。恳惶焯靸糁纴頍┪?，你怎么不去昌云面前叨叨呢！你個慫貨！滾滾滾！今天開會你第一個述職，不給我報告漂亮我弄死你！難得想立個人設，你一個屁就給老子崩了！”
“??！”同事捂著屁股逃開，嘴上哀嚎：“你翻臉不認人！你無情無義無仁無德！那是我不想跟云姐叨叨嗎？那是我敢跟她叨叨嗎！我容易嗎，安慰你還罵我……”
原地暴躁了會兒，張籍最終把自己氣回了辦公室。
六點來的很快。整點鬧鐘響起來的時候，該到會議室的人除了昌云，都到了。
張籍坐在議席上，最后看了眼手機，沒有任何通知信息，甚至連更新通知都沒有。真應景，尤其配上小女友給他換的新手機屏：茫茫大雪，一枚小小瑟縮的背影。跟他現(xiàn)在冰冷蒼白的心情簡直遙相呼應。
“昌云有事，我們開始?！睆埣p手交叉，慣常玩笑的臉上此刻一片肅穆，尋找一圈，找到剛才撞槍口的人，下巴一勾，打下沉寂中的第一槍：“述職，來?！?p> 別說一句廢話，連個多余的字都沒有。
大家面面相覷，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一場會，像吃了一頓白水煮的肉食大餐。
全場沒有任何一絲多余的聲音。結束時七點過半。
“散吧。”
再看手機，終于不再像上一眼般干凈，卻只多了條手機欠費提醒。
無端的，他突然感到一絲恐慌。即使她從回杭州后三番兩次的食言，即使她居然會因為別人對他怕破口大罵，即使她有意無意總在說我想離開這……但她絕不會一聲不吭的不來開會，連個招呼都不打。
除非吉遙沒有轉告她。
念頭一出，思緒自動編排，大戲帷幕拉開。
他幾乎下意識的要跳起打電話，質問昌云的眼光，批判她可笑可恨可憐，怎么能看上如此自私無能只接受不付出甚至毫無大局觀念和為朋友謀前程的人呢！
然而就在他怒火中燒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他打了兩槍的男人，卻敲了敲會議室的玻璃，悄咪咪探進一個腦袋，一副冒死進諫的樣子跟他說：“籍哥，小弟斗膽給云姐打了電話——準確的說，微信、QQ、釘釘、電話，都打了——無人接聽。”
“……”張籍顯然沒料到這個結尾：“無人接聽……什么意思？”
“不知道哇！”一見張籍臉色松動，預判他應該不會遷怒于已，男人立馬吃了壯膽丸般推門而入，委屈巴巴的跟他抱怨：“你知道我最討厭當替罪羊了，云姐沒來開會你生氣，你生氣就整我，會上挑我那么多刺——寶寶心里苦！寶寶有委屈一定要說！于是寶寶就給云姐打了電話——沒接，再打，打到第三個她還沒接！于是我發(fā)動了QQ微信釘釘一起打，她一個都沒接！籍哥！你們倆要抄到什么時候哇！能不能提前說一聲！我怕你接下來心情持續(xù)低迷持續(xù)整我我再怎么敬業(yè)愛崗奉公守法——”
張籍坐在原地，不知不覺，緊握的雙手已見慘白筋骨。絲絲縷縷的慌亂從男人喋喋不休的每個字眼中悄悄生長，抓著他心底本就已搖搖欲墜的篤定，哀嚎尖叫。
他立馬抓過手機撥通春醪的前臺電話，顧不上話沒說完戲精般甚至快要流出眼淚的男人，匆匆說了句抱歉：“我是張籍，我要吉遙的手機號碼——現(xiàn)在?！?p> 吉遙？
男人立馬閉嘴。吉遙兩個字在他耳中嗡嗡響。這名字……似乎總能從辦公室那些女人們口中出現(xiàn)。他一直以為是玩笑，現(xiàn)在看，似乎真有那么回事。
他還在愣神，張籍突然跟他招手：“手機，撥個電話?！?p> “哦哦！”忙不迭準備好，心臟突突的。
成年人，分得清玩笑的尺度。氣氛突然從鬼馬變的沉穆，男人眼角甚至還有作戲沒流出的眼淚，十一個數(shù)字，仿佛被寄托成全部。
“喂——”
“我是張籍?！?p> 吉遙：“……怎么了？”
“昌云呢？”
“……不是去開會了嗎？”
“沒有?！?p> 吉遙：“……”她下意識坐起身子，本就沉郁的心情因這通電話變的更加濡濕和濃重。
張籍咬牙切齒的問她：“到底怎么了？”
……我不知道。
“你是不是跟她說什么了？”
……我不知道。
“吉遙？說話！”
……我不知道。
“我操你大爺！”
噪聲刺耳。
吉遙仰靠在出租車的后座上，耳邊隔著刮不進的風雨。
絲絲寒氣從門縫中漏進來。
看完火車，昌云就變得很安靜。她本身比較遲鈍，但昌云萎靡的氣息實在太重了，她根本無法忽視，或哄騙自己她可能在想什么心事?？伤謱嵲谡也怀鲈掝}來緩和氣氛，或者起個頭探尋一下她情緒驟變的原因。于是她只好一遍遍的問：“開會遲了嗎？你要看好時間，不要遲到?！?p> 終于，在她問第三遍的時候，昌云走出雨傘，在路邊伸手攔下了一輛出租車。雨很大，即便她始料未及很快做出反應，大于還是瞬間淋濕昌云她的頭發(fā)和身上的顏色。
吉遙感受到昌云的冷漠，硬著頭皮問她：“你現(xiàn)在去開會嗎？”
昌云點點頭，沒看她，顧自拉車把手，她一動，半邊身子探進雨里?？伤孟窈敛辉谝狻?p> 吉遙眼疾手快地伸手給她撐傘，傘一動，腰及以下頃刻冰涼：“我跟你一起去吧？”
昌云輕聲說：“不用……你回家吧?！?p> “……我覺得你情緒不太好?！?p> “我要去開會了，你不是說他們都在等我嗎？”
吉遙低下頭，沉默兩秒，后退一步：“那你路上小心?！?p> 昌云身上的氣息忽然沒了。
所有冷漠的、憤怒的，一切人類會有的情緒，煙雨飄渺，消失不見。
她看著她。冷若冰霜，竟又突然輕輕輕輕的笑了。
她說：“你走吧，吉遙?！?p> 然后車門關上了。
大雨打在吉遙頭頂，節(jié)奏熱鬧的像小時候課本里演奏的安塞腰鼓。
昌云坐在出租車上跟她招手。扭過頭的瞬間，有一顆晶瑩的水珠掉下來。但是雨太大了，那究竟是玻璃窗上的凝結的水汽，還是她眼里掉下來的眼淚，吉遙似乎看見了，又實在不敢肯定。
車開走的時候，吉遙心里忽然冒出一個聲音：吉遙……你不該讓她去的。
她握緊手機，決定給她打一個電話。
可吉遙永遠沒能料到，三天、一周、半個月過去了。
昌云的手機再也沒有被接通過。
“你走吧，吉遙?！?p> 原來這句話，不是她當時以為的，再見、我晚上回來、你先回去，而是你走吧。
你走吧，吉遙。
這是她給她的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