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在吉遙的印象里，那是昌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自己面前毫無保留的崩潰大哭，哭聲無法抑制，不嚎啕，個中悲傷卻像炸彈，在她胸口轟然爆裂。她滿臉是淚，窩在自己頸窩，溫?zé)岬难蹨I浸透她肩部的布料。她抽泣、哽咽、話不成句，如同幡旗風(fēng)雨中飄搖。
昌云斷續(xù)的聲音里，吉遙拼拼湊湊，才懂她說了什么，三個字，一遍又一遍，卻好像用掉了所有力氣。
吉遙環(huán)抱著昌云，像抱著一個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輕柔的拍著她的脊背：“好了好了……不哭了，沒事了?！?p> 直到那一刻，吉遙才恍惚感受到昌云深埋的感情，理解了她曾說過的話：“南京很好……可杭州有你啊。”
這世界一切都可以重來，金錢、職業(yè)，甚至家庭，而唯一的遺憾只有人，只有那個人。
情深不壽，慧極必傷，可昌云依然選擇了這種生活。無論海拔多少米，住什么樣的房子，吃什么口味的飯菜，臥室的窗能不能看見太陽，只要她在，她就一切都好。
猶記得大學(xué)時，她問自己：“吉遙，我的世界只有兩部分，你猜是什么？”
“猜不到，你說?！?p> “多簡單啊，吉遙和吉遙之外呀。”
“哎喲你又開始了。”
昌云就哈哈大笑。
她們鬧過矛盾，也曾為彼此的意見各執(zhí)一詞，也曾玩笑再見和永別，也曾經(jīng)歷互相不爽互唱反調(diào)的日子，最嚴(yán)重時也想過分道揚鑣?？梢廊粵]有人真正離開，吵吵鬧鬧，互相是彼此的小孩和家長。沒有一見如故，更沒有一帆風(fēng)順，可是，這大概就是她們之間最好的樣子，也是最樸實的感情。
“昌云也許沒那么好，但沒差到要我放棄她?！?p> “吉遙值不值得，只有我知道，只需要我知道，也只有我說了才算?！?p> 那些互不在場卻擲地有聲的話，就是最好的見證。
吉遙不喜歡聽甜言蜜語，可她聽得懂昌云每一句表白下最真誠的感情，并記在心上，再化進(jìn)行動里。她們各不完美，卻愿意彼此包容。至于其他的任何，都隨便吧。
吉遙耐心的等昌云平靜，不知道過去多久，她抹著眼睛坐好，胸前仍然一抽抽，到底再沒有眼淚。
吉遙摸摸她的腦袋，很溫柔：“不哭了？”
“……嗯?！?p> “給你點紙巾擦擦鼻子。”
“……嗯?！?p> “好點沒有？”
“……嗯?！?p> “我?guī)湍阆匆路?。?p> “……水太涼，你別感冒了?！笨薜臐M鼻小奶音，昌云揉著眼睛拒絕：“你出去吧，睡覺也行?！?p> “剛睡醒一點也不困，那你洗，我看你洗——聽歌嗎？”
“……嗯?！?p> “聽什么歌？打靶歸來？”
昌云撲哧一笑，剛哭完的眼睛又紅又腫，笑起來頗有喜感，她看著吉遙，說：“感覺不太合適，好傻?！?p> 吉遙笑嘻嘻的放歌：“多有正能量的歌，我說好聽就好聽，放！”
話音剛落，慷慨激昂的樂聲瞬間盈滿全屋。吉遙拿著手機(jī)站起來，左看右看，最后把手機(jī)放在壁柜上。
“聲音會不會有點大？”
“還好?！?p> “行?！比缓蟠曛掷@到昌云背后。
“你干嘛？”
“你幫我洗衣服，我?guī)湍惆茨?。?p> 按摩？！不行不行我怕癢——
“??！你走你走——哈哈哈我不要！”
“哎呀很舒服的！哎你別動！”
“我不要我不要——哈哈哈癢癢癢！”
結(jié)果本來只用洗兩套衣服，洗著洗著就變成了四套。
作為罪魁禍?zhǔn)椎募b很老實，乖乖的換衣服，接水，倒洗衣液，盡職盡責(zé)的做著切歌員。
日頭緩慢的移動，等昌云終于清洗完衣服又打掃完衛(wèi)生，天底間的光卻仍稀薄了許多。
吉遙靠在窗邊往外看。晚霞初見端倪，頭頂?shù)奶焐廊贿M(jìn)入深藍(lán)，一望無際的草原鋪陳眼底，碧綠招搖，微風(fēng)滾香。
不一會兒，昌云端著塑料盆出來，踮著腳尖在衣柜里找衣架。
吉遙雙手環(huán)胸，側(cè)頭看她，眼底一派柔和。
“怎么了？”
“我想出去走走。”
“晾完衣服好吧？”
“嗯，我跟你一起去。”
“行。”
結(jié)果晾衣服又是一場仗。
“吉遙！你擰水滋我背上了！”
“??？你——你蹲著干嘛啊？”
“我擰水，習(xí)慣蹲著擰。”
“……那不怪我。”
“——吉遙！掉了！哎喲褲子沒掛好掉下來了！”
“這這這——你腰怎么這么大你是不是長胖了？”
“這你的褲子好不好你往我身上癩！”
“……”
兩人一言一語的鬧騰，從天南到地北，最后聊起朱元璋到底是不是跟廖凡長得一樣。出門時被洲洲攔下來，小家伙神色緊張，尤其看昌云時格外警惕：“你們?nèi)ツ膬喊?？幾點回來？不能亂跑我們這晚上很危險——”
昌云跟吉遙對視一眼，下一秒，拉起手就跑，洲洲猝不及防，要追時兩人已經(jīng)跑了老遠(yuǎn)，橘色的光灑在她們身上，更把笑容照的肆意和明亮。
好心的吉遙邊跑邊回頭喊：“天黑之前肯定回來！拜拜！”
洲洲又惱又氣，急得直跺腳，回頭跟西河告狀，西河卻笑著說：“隨她們?nèi)グ?，晚上做點好吃的?！?p> 明明是差不多的山丘、落日、馬路和房屋，可眼前一切搭配起來，卻叫人感受到說不出的粗獷和開闊。
兩人沿著馬路往前走，不一會兒走進(jìn)一個小小的村落。
吉遙問：“有小賣部嗎？”
“應(yīng)該有吧?！?p> 剛來這的晚上，昌云遠(yuǎn)遠(yuǎn)望見過燈光，但從沒來過。
“你沒來過？”
昌云說：“嗯。”
“……不像你啊?！奔b伸手坎住昌云的頭，想起一件事來：“你記不記得上學(xué)的時候，有一次你周末出去遠(yuǎn)足，結(jié)果手機(jī)沒電把自己困在了上天竺的事？”
昌云看她一眼：“怎么？”
“賊逗，你也真能鬧騰，講真我身邊的小伙伴就你喜歡四處亂逛還不嫌累，一走走幾十公里……下雨把自己困在山上這種事也就你能干的出來?！?p> 昌云哼一聲，心想那是我敢說敢做是我的人格魅力和精神！莫名的驕傲梗起她脖頸，一邊走，一邊留意著經(jīng)過的房子，然后余光一直，立馬看過去，眼里即刻放出光：“哎哎，那兒——小賣部！”
吉遙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房子、房子、房子……小賣部？她眼神疑惑，甚至扭著脖子擴(kuò)大了搜索范圍，仍然一無所獲：“哪兒呢？”
昌云難以置信的盯著她，急得手直抖：“那兒??！窗簾店旁邊！里頭擺著糖跟貼紙那么明顯你看不——”
“那走唄，你看見了帶我去不就好了？”
“……”
見昌云一副驟化石膏即將崩裂的樣子，吉遙瞬間被戳中笑點：“干嘛，非得我看見才能去？有魔法嗎？需要我念咒破解？”
昌云臊的臉紅脖子粗，立馬推著她往前走：“走走走！廢話這么多……”
哈哈哈，就喜歡你看不慣我又干不掉我的樣子！
小賣部是名副其實的小賣部，不過四五平米的地方，雜亂的堆著鉆石糖、漂流糖、辣條、瓜子等常見的零食。吉遙拿起一包辣條，捏捏，回頭跟昌云說：“有點兒硬。”
昌云問：“吃嗎？”
吉遙思考一秒：“吃?！?p> “那就買吧?！?p> 付完錢，吉遙遲遲不開封。昌云奇怪的問：“買了怎么不吃？”
吉遙虔誠的看著她：“吃，我們一起吃?！?p> “為什么要一起吃?！?p> “我怕拉肚子?！?p> “……”昌云瞬間爆炸：“我吃了你就不拉肚子了？！”
“不，大不了一起拉?！闭f完這一句，吉遙終于做出決定，只見她莊重的撕開辣條，一股麻辣焦香頓時牽著人鼻子飄蕩。
昌云目瞪口呆的盯著她：“什么叫大不了一起拉？”她拍拍吉遙的肩膀，一副來，你解釋我聽聽的樣子，說：“大不了一起拉是應(yīng)該你說的話嗎？被動的是誰？”有沒有搞錯喲！
美味當(dāng)前，吉遙一句廢話都不說：“是你是你是你——乖我們一起吃辣條，給你吃第一根好吧！”
槍打出頭鳥，昌云拒絕：“……我不。”
本想展現(xiàn)一下紳士風(fēng)度的吉遙光速妥協(xié)：“行行行我吃第一根——奧臥槽絕了！好吃！你嘗嘗?！?p> 昌云警惕的看著吉遙，遲遲不動，你再怎么飄飄欲仙我都不相信。
居然懷疑我！吉遙急得一邊嚼一邊迅速動作，捏著小小的塑料袋擠啊擠啊擠，一根紅彤彤的辣條飛快地冒出頭來，散發(fā)著誘人的香味：“你嘗嘗？哎喲……嘗嘗，真不騙你?！?p> ……這該死的真誠攻勢。
昌云從來無法面對吉遙大眼里的澄澈，捂臉嘆息一聲，誓死忽如歸的低頭咬下，然后哧溜哧溜哧溜咬進(jìn)嘴里。
吉遙期待的盯著她看：“怎么樣怎么樣，是不是很好吃？”
昌云嚼啊嚼啊嚼，嚼完，睜著大大的眼睛和吉遙對視，稍會兒，點點頭，小動物一樣乖巧：“好吃。”
吉遙瞬間笑炸：“還要不要？”
“……要?！?p> 夕陽西下，兩個人并肩站著，頭顱緊靠，圍繞著一包小小的辣條消耗了天邊最后一抹明亮的日色。晚霞在兩人身后越發(fā)瑰麗，成團(tuán)成片，五彩斑斕。炊煙裊裊，稍來各色晚飯的香氣。
天漸漸暗了，兩人沿著來路往回走。
路上遇見一只小狗，黃黃的，肚皮上長著白毛。昌云眼睛一亮，嘬嘬嘬的喚它，小狗偏著頭，晶亮的眼睛像寶石一樣，不一會兒，沖昌云搖了搖尾巴。
吉遙低笑一聲，覺得她幼稚，問：“好看嗎？”
昌云的聲音軟綿綿的，不無向往：“好可愛啊是不是？哎！我們?nèi)ベI點火腿腸給它吃！”說完立馬轉(zhuǎn)身要往回蹦，結(jié)果吉遙無情的一爪把她拍了下來。
昌云：“……”
“好啦。”吉遙覺得自己有必要掌控一下局勢：“走了，馬上天黑了，洲洲不是說這邊晚上有狼嗎？”
昌云癟起嘴，一步三回頭的看那只小狗。
吉遙忍不住說：“要不我們回去養(yǎng)一條？”
用你能想象的最快的速度，昌云“唰”一聲回過了頭，瞬間兩眼放光：“真的??？”
吉遙恨不得把舌頭扯下來，心里掙扎一刻，不好食言，只好強(qiáng)調(diào)：“……等處理好所有的事情！”
昌云卻里嗎涌起了無限期待，掰著手指頭興沖沖的問：“我們養(yǎng)什么？秋田？柴犬？拉布拉多？薩摩耶？”
局勢一發(fā)不可收拾，吉遙迅速別過昌云的脖子然后捂住她的嘴巴往前走，一語堵住所有可能：“中華田園犬！”
昌云果然靜了靜，隨后，肌肉抽動笑出來，她砰一聲撞進(jìn)吉遙懷里，兩手一前一后，在她身側(cè)打結(jié)，死死的箍住她。吉遙被撞得一歪，下意識松開手去，轉(zhuǎn)而扶住昌云肩膀。
下一秒，女人興奮的聲音清亮亮的響起，小袋鼠一樣掛在自己身上直蹦：“一言為定一言為定！誰騙人誰小狗！”
晚風(fēng)激蕩，昌云又蹦又跳，伸出的一根小指直戳在吉遙面前。她愣愣，望著昌云快樂滿足的笑容，心底漸漸柔軟一片。
她伸出手去，輕聲說：“好，誰騙人誰小狗?！?p> 拉鉤，蓋章，一百年不許變。
那天晚上，昌云胃口格外好，一連吃下兩碗米飯，后來三哥烙餅，又就著奶吃下一張。吉遙忍不住阻止她：“撐不撐？”
“……有點?！闭f完摸著肚子嘿嘿笑，怪不好意思。
“你怎么總是暴飲暴食？肚子疼的都忘了？”
西河淡定的說：“讓她吃，在這呆這么久，不知道合起來吃的有沒有這一頓多?！?p> 昌云立馬狂使眼色，仍然沒能躲過吉遙飽含深意的眼神。
咳……昌云摸摸鼻子，尷尬的低下頭去，一句話都不敢說。
洲洲難以置信的瞪大眼睛，不敢相信昌云的吃癟。
西河覺得好玩，不再為難她，另起個話題：“準(zhǔn)備什么時候回去？”
“……什么時候回去？”昌云把問題又拋給吉遙。
西河好奇：“你們一起嗎？”
昌云眨眨眼睛，不太理解這問題。
“你不是回南京嗎？”
“……”
“嘶！”昌云猛的啪一巴掌腦袋，對，她得先去南京找一趟張籍。
吉遙放下碗筷，盯著昌云看。
有些問題既然無法躲開，那就迎面直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