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修齊將近日關寧軍軍務仔仔細細地向明珩復述了一遍,雞毛蒜皮的小事也講的能編出故事來,充分繼承了他爹陳大儒講學時快速催人入睡的強勁功力和不厭其煩念叨的高尚師德。
“‘近日,關寧軍后方辟出幾畝菜地’,我個人認為可以種一些尖椒、油麥菜和大麥??梢越o給將士們改善改善伙食,不能讓人老是吃肉,還能緩解饑荒?!?p> “你念就念怎么還抑揚頓挫得,跟誰不知道你上過你爹的課一樣,一驚一乍的怎么讓人睡覺?!泵麋耦^拄著胳膊,打著哈欠不滿地嘟囔著。
“我覺得還可以種些黨參,當歸什么的,這樣你也好騙人家舒姑娘和你去西北。”
陳修齊“出謀劃策”的精神深的明珩歡心,正了正身子,十分給面子地認真聽了幾句,然后干脆直著身子迷糊過去了。
陳修齊不知疲倦地絮絮叨叨,明珩直到聽見“沈安明”二字才回過神來。
“前天,方懷晟傳信過來說沈安明傷勢好轉(zhuǎn),但是受傷得地方有點多,現(xiàn)在還不能有大動作只能躺在床上?!?p> “關寧軍自打你消失后就立即進行了反擊,借著一股怒氣,成效卓著,俘獲了不少東西,北川也是一退再退,估計年關在前,他們會派使者來義和。到時候割地賠款什么的都把顏面給你找回來。再就是江之臨去了趟江南,用俘獲的東西換了糧食分給隴右百姓,足夠他們度過這寒冬臘月,過上一段太平日子?!?p> “你們沒留下什么,都讓江之臨帶走了?”
“我還沒說完,你別急。你之前懷疑的沒錯,來偷襲的確實是朔北鐵騎,連后來追殺你的都是。北川不惜大規(guī)模出動朔北鐵騎多有些破釜沉舟之意,反撲也是異常兇狠?!?p> “我臨走之前是這么吩咐的?”明珩眼尾一挑,充斥著危險的味道。
陳修齊無奈地望了他一眼,明珩按了按眉心,沒了聲音。
“兩方都僵持不下的時候,我們打算就派一隊人去偷襲,你又生死未卜,沒想到沈安明覺得就算戰(zhàn)敗也要替你把仇報了,就偷著跟去了。結(jié)果殺了北川的阿史那將軍,也驚動了駐扎在周圍的鐵騎,一隊人拼了命護他出來?!?p> “他回來倒下的時候手里攥著一顆貓眼石。”陳修齊說這話時偷偷打量著明珩,見他有些嚴肅甚至是莊重,眼中涌動著的情緒將深不見底的深潭卷起滔天巨浪。
陳修齊深吸一口氣,繼續(xù)說道“然后,懷晟一看就急了,那貓眼石珍貴但不巧咱們營里也有一顆一模一樣的?!标愋摭R說到這兒不由得苦笑,搖了搖頭。
“在吳季之帳里,我見過。”明珩見他不說了,就自己接了上去。
“明珩,這么多年了,我一直擔心你身子撐不住,但我竟毫無察覺你的心累……。你晚上睡得安穩(wěn)嗎?都不怕······都不怕會被同一個營的兄弟背后捅刀子嗎?”
“怕啊,這不是沒辦法。你們一個個都不放我,李唐不放,北川也不放?!泵麋駸o奈地一攤手,也沒有抱怨什么。陳修齊見他毫無震驚,覺得他肯定早就有準備,心里更難過了
“然后呢,你別光心酸我的不易了,我這么多年不也什么都沒說?先說然后呢?”明珩催他快說,陳修齊吞吞吐吐地,他心里也著急。
“然后,然后方懷晟就把吳季之收押了,現(xiàn)在也沒說怎么辦······”陳修齊打量著明珩情緒變化,生怕做錯什么。
“我一個月之前是這么布置安排的嗎??。俊?p> 明珩聽得心里恨得癢癢,忍不住想罵人,又不好失了顏面,又反問了一句?!皽蕚錅蕚洌尫綉殃墒帐笆帐叭胭橀L平公主家,他比較適合當駙馬。他真是……這么有才,給我當副將太屈才了。還有他的軍餉充公,防止侍郎大人不給我們配給?!?p> “將軍,萬萬不可!都知道你想找出細作,還以身犯險,勞苦功高。這細作不是也抓住了嗎?難不成你覺得吳季之不像?”
“你當你唱戲啊,還像不像!老子······我辛辛苦苦得來的情報就這么毀了!”明珩越想越氣,“憑什么沈安明隨便一次貿(mào)然行動就能有的消息,我費了個把月?吳季之就是個來混資歷的正七品親衛(wèi),再不濟也只是針對我,他連弓都不一定能拉滿,怎么會有這種百步穿楊的準頭?嗯?”
“可,可是吳季之招了?!标愋摭R這句話一出,明珩硬是一口氣沒喘上來。
“你說什么?”
“吳季之他全招了,還供出了北川的蒼郁殿下?!?p> 明珩好看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像是一頭蓄勢待發(fā)的豹子。“而且,方懷晟之后按你說的等那個人出現(xiàn),但沒有人進到你的帳中動軍機要務,更沒人動那一尊虎符?!?p> 陳修齊看著明珩越來越難看的臉色,干脆破罐破摔都告訴了他。
“這種時候去,不就等于告訴你們‘我就是細作’?吳季之被抓那天有什么特別的事嗎?”
明珩有氣無力地問了一句,吳季之在軍中官職比較顯眼加之家世放在那里,策反他太難,倒不如找?guī)讉€普通的士兵來得方便,而且更容易滲透。明珩之前的思路都是這個,現(xiàn)在事情鬧成這樣,暴露他的目的,打草驚蛇不說,很可能在牽扯出一段“宮闈秘史”,是在不是他愿見的。
“這你要去問方懷晟和江之臨他們,我當時已經(jīng)出來找你了。但比較奇怪······我花了比之前探路多了一炷香的時間才找到你,我以為是你另有打算。”
明珩對峙的氣勢一下子就弱了不少,兩人無聲互望著,等了半晌才聽見明珩說:“嗯,明天就回營?!?p> “明珩······其實,我也不想逼你,經(jīng)此一役,的確讓我看透了不少?!?p> “不必擔心,我既然想要成家立業(yè),確實不能一事無成,好歹將來能留下一宅一屋和一世清名。不然連媳婦都討不到,可惜了我一身皮囊。”
陳修齊翻了個白眼,腹誹道,“我就不該多嘴。”
明珩看向窗外,驛站再向東一些有集鎮(zhèn),清晨的叫賣聲格外響亮,在屋里也能聽清。聽著聽著就能勾起人回家的欲望,回到家放肆的解開束在身上的鎧甲,睡到日上三竿,在差人買了街邊小吃,看著太陽從頭頂落到眼前,多好。
但是不能,或許從他選擇這條道路開始就和這種生活背道而馳,矢志不渝,至死方休。
翌日,陳修齊駕著剛買下的馬車,帶著某位大爺上路了。換馬車純屬特權階級的物質(zhì)享受,“大爺”說受傷了,想坐有軟墊的馬車,車壁越花哨越亮眼越好,說什么這樣有衣錦還鄉(xiāng)的感覺。
陳修齊一眼就看出這家伙在想什么,不就是貪戀人家舒姑娘的車舒服嘛!陳修齊壓制了想趁他受傷弄死他的沖動,屁顛屁顛去換了一輛才安心啟程。
明珩特權階級的毛病一生病就暴露無遺,在車上什么也不做就閉著眼睛睡覺,沉心靜思著白衣女子在夢境中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行甚至指尖淡淡的藥香。霎時,馬車突然一停,沉睡的明珩無可避免的撞上了車壁,思慕的心思一下子被惱火吞噬了,掀了簾子就要罵人。
“你是駕車駕到狗肚子里了嗎,怎么回事?你會不會……嘖!”
明珩越過陳修齊瞥見了他面前跪著的人,火氣梗在喉嚨里沒再說下去,不再說話。
幾步之遙的人靜靜地等著,小心翼翼又滿懷期待。半晌,明珩幾不可聞的輕嘆了一聲,繞過陳修齊的護扶,跳下了馬車。明珩瞇了瞇眼睛,向前走了兩步開了口,說了幾句場面話。
“諸位請起,本將軍平安歸來,勞諸位掛心了。諸位能臨危不懼,擊退北川功不可沒,我已上奏陛下,今年年關班師回朝,陛下親自犒勞各位?!?p> 明珩的聲音不卑不亢,不低不揚像在訴說一件理所應當?shù)氖虑?,卻極為振奮人心,原因無他明珩就是令人安心的存在,無論是廟堂之上還是行伍之間。
關寧四將身后壓著關寧軍一千精銳,起身時,長槍摩擦著鎧甲給人一種利刃出鞘的錯覺。冰冷的盔甲映著關外的日暮的華光,染著凜冽的風霜,或許也蘊著李唐的氣運。
明珩走近領頭的四位一一去扶。
“沈安明,從棺材里倒出來的人就是不一樣啊,造型這么拉風。”那位沈?qū)④姕喩砩舷吕p得只剩下眼睛,心虛地應了一聲,不敢多言,順著明珩的力道站了起來。明珩也不當眾揭短,看著他意味深長的一笑,眼睛里迸發(fā)著精光。
“方懷晟,我才走了不到一月就敢?guī)藖碚埼遥姞I治理得挺好,大家都唯你馬首是瞻?”方懷晟不好意思地垂著頭,生生扛住了拍在肩膀上的兩下“親切的撫慰”一退沒敢退,抿著嘴巴并不說話。
“江之臨,你……我……沒事你挺好?!泵麋駥ι纤淠疁\薄的目光,一時無言以對。平日里稱兄道弟,重要場合要分尊卑,只有江之臨一人無論何時知理明禮,待人恨不得生出八丈遠的距離,比陳修齊這個便宜兒子還像陳大儒的親傳。
他們幾個包括明珩在內(nèi)進入行伍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叛逆拒絕家中安排好的仕途,但江之臨從未提過他因何參軍,身上也無半點流俗之氣。
世人只知江南江家有一雙兒女,都是為人稱道的鳳毛麟角,足以慰其父母在天之靈。
明珩側(cè)了側(cè)身,只聽一聲短促的哨聲,一匹駿馬飛馳而來,在漫天黃沙中踏出了金燦燦的花。明珩摸了摸往他身上蹭的馬頭翻身上馬。
“諸位,隨我回營!”
關寧軍營中燈火通明。
明珩背著一只手,挑著面前的燭芯,半晌覺得乏了才轉(zhuǎn)過身去看站在階下的幾個人。“幾位將軍半夜不睡,在這等我,我可擔不起,我這人微言輕的,執(zhí)掌帥印的時候還有人不聽調(diào)遣,何況現(xiàn)在,你們這樣也不怕被人瞧見了笑話。
方懷晟一聽十分有眼力勁兒地上前把虎符畢恭畢敬地放在翹頭案上。
明珩瞥了他一眼,有意無意地把玩著虎符,施舍了幾分好臉色,說道,“行吧,給你們個機會,坦白坦白都干了哪些能讓我一頭撞死去見我們家老爺子的荒唐事。不行就給老子滾蛋!”
“將軍,那個,我先來?!鄙虬裁髀牫雒麋裨诎抵S他,覺得以明珩的嘴上的“功力”還是自己出來受死的好。
“將軍,我不該擅做主張,沖動魯莽,不聽調(diào)令,和北川人拼命。沒拼過還惹了一堆爛事兒?!?p> 北川人刺殺只是明珩的推測,但沈安明謀殺北川軍大帥確是人親眼所見。且不說,那位阿史那將軍是哪位北川哪位貴族,單是往后若是議和少不了拉沈安明出去說事,還好有那顆貓眼石。至于是否有人暗中相助還是刻意誤導現(xiàn)在來說都不重要。
“將軍,我……”沈安明急的直想下跪,明珩看他身上開始洇血,為了防止新?lián)Q的衣服在一番扯皮中又要臟掉,他果斷擺擺手,喚了個士兵把沈安明扶了下去。臨了,還不忘損一句“軍醫(yī)什么水平,什么傷啊這么長時間都沒好,一點都比不上……”
陳修齊:“咳咳咳?!?p> 方懷晟:“嗯???”
江之臨:“……”
明珩適時打住臉上都是掩不住的得意,方懷晟一看覺得是個不挨罵的好時機急忙應和
“將軍,我來我來。”
“你來個鬼,你不用管急著坦白,你干的那堆事兒我想想就知道是什么。先來陳述陳述那吳季之是什么人吧?!泵麋衲樕纤查g冰封三尺,死死壓滅了剛升起來的盎然春意。方懷晟暗罵一聲立即正色道:“吳季之是嶺南吳家的老幺,他哥是戶部侍郎吳洺,他二姐是風頭正盛的淑妃。”
“你倒清楚,那你就準備準備,入贅公主府避風頭吧,兄弟這么多年就盼著你有個好前程?!泵麋裱赞o懇切,方懷晟卻知道他是個什么貨色,不就是怕長寧長公主嫁不出去,丟了皇家的臉還要他去周旋。倒不如他直接從軍營里挑一個長寧喜歡的送出去,省心省力。
“將軍萬萬不可,您也知道我對女人不感興趣,怕誤了長公主幸福?!狈綉殃擅嫔隙阎δ槪瑤缀跻а狼旋X地擠出這么一句話?!澳舨幌訔墸以附K身侍候在將軍身邊。”說完含情脈脈地看了明珩一眼,心想惡心死你算了。
明珩瞇著眼睛看他,眼神中閃過一絲莫名的光彩。方懷晟心叫不好,之前的事還沒翻篇,可別現(xiàn)在又惹了一身雞毛兒。
“我現(xiàn)在心有所屬,沒空和你耍這種花腔。”
“嗯???”像方懷晟這輩子沒進過軍妓營帳,江之臨從沒有和他們一起因為葷笑話而捧腹大笑,所有人理所應當?shù)睾雎粤怂蠲麋襁@輩子終身大事?;蛟S他們大多數(shù)人,直到方才才隱約覺出明珩并不是沒有七情六欲的神人,他不過是一個剛剛成年、稚氣猶存的少年。
方懷晟扭動著僵硬的脖子,似乎都能聽到“咯咯”的摩擦聲。他看了陳修齊一眼,可惜陳修齊忙著扶額感嘆沒理會道其中要義。
“將軍你說什么?”
“我說你要么去安撫吳季之,要么準備入贅?!狈綉殃砂г沟乜戳怂谎?,明明不是這么說的。
“我不可能給吳季之道歉,也不會娶公主。他一個通敵叛國,知法犯法的罪人,我憑什么要給他道歉?”平時大家一起吃飯玩鬧,但正經(jīng)事上少有人會態(tài)度不端甚至現(xiàn)在公然頂撞。
“好,那你來做這個將軍,你當這個大帥?!闭f著明珩就要往外走。
“明珩,你這是干什么?懷晟也是一時氣不過才……”
“我才不是一時沖動,你李明珩是憑自己的本事,是少年天才。放著世襲的爵位不要,高高在上的王爺不做,來這里吃苦,我們誰不是這樣。所有人都敬你愛你但我們這些人卻親眼看到過你犯病時的模樣。你這般委屈我,就不怕我將這這事捅去……”
“盡管去說好了,從前那個怪物已經(jīng)不在了。既然你怨念這么大就不必在這里浪費時間了,你提前回京吧,方伯父那邊我會交代好?!?p> “你讓我走?憑什么?就因為我動用私刑傷了堂堂戶部侍郎的幺弟?你還是你嗎?論家世我是淮南方家嫡子,論功勛我也是經(jīng)過上百場戰(zhàn)役一步步升上來的將軍,你不要太過分了!”
明珩壓著心里的火氣,一字一句地說:“吳季之不是我們要抓的人,他不過是來混資歷,他的身份太顯眼不適合做這種事?!?p> “不可能!他明明都招了,通敵叛國這種罪株連九族,他不會因為逃避刑罰就輕易承認!”
“因為那顆貓眼石是御賜的?!泵麋駧е鵁o奈,冷淡地說了一句。
方懷晟只覺得當頭棒喝的眩暈,連江之臨波瀾不驚的臉上也掛著震驚。陳修齊急忙想安撫他,“明珩,你聽我說,事情肯定不是這樣的。那些人是蒼郁派來的,身上的青色紋身遇熱才現(xiàn),只有北川皇室的琾草可以。”
“前年進貢的東西里,有琾草。這種紋身如此特殊,也只是因為琾草多長在北川,中原罕見罷了。我起初只懷疑了北川的細作進到營中最有可能是有人被策反,來追殺我的也是北川人。直到我想起那顆貓眼石我不止在這漫天黃沙里見過?!泵麋駪K淡地一笑,透著無奈和心酸。
長琴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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