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不要叵測科學(xué)的言外之意
“主任說她不會收的,”小敏說,“不收?那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安排手術(shù)?”
說得難聽點,再拖幾天,老太就要歸西了。
剛巧,他們一家子在病房里竊竊私語的時候,我進去了,他們把床幃拉上了,看不到我進病房了,我站在床幃外聽見了他們的對話。
家中私事,非禮勿聽,于是我掀開他們拉起來的床幃,“白天病房里不允許拉床幃,你們拉開吧?!蔽艺f。
我的突然出現(xiàn),讓小女兒和她老爸臉上都有些尷尬的樣子,但也只是一閃而過的尷尬,“哦哦,好的好的,”小女兒便溫和地拉開床幃,“我記一下血壓,”我解釋我的來意,“嗯嗯,好的呢。”小女兒答道。
“我們什么時候能安排手術(shù)?”老頭子又問道。
我按下心電監(jiān)護儀上測量血壓的按鈕,看著老太的血壓波動情況。
“等血壓降到正常值就可以手術(shù)了?!蔽艺f的真的是實話,但是在他們眼里看來就是醫(yī)務(wù)人員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說辭而已。
老頭子見我年輕稚嫩,想必是社會經(jīng)驗不足,和我說話時,想從我嘴里套話的意圖就非常明顯,試探著問,“那為什么拖延我們的手術(shù)時間呢?”
?????
醫(yī)生不是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了嗎?
不是拖延手術(shù),是你們做手術(shù)的條件不充分,手術(shù)條件不充分是不可以做手術(shù)的,不安全,有生命危險。
我耐著性子又說了一遍:“不是不讓你們手術(shù),是出于病人安全考慮,血壓那么高,怎么手術(shù)?萬一出事,責任怎么算?”
老頭子想懟我,但是到嘴邊的話,又被他吞了回去,只好說,“好吧,”又不放心地問,“那我們還要等多久?”
?。???
說過多少遍了?等到血壓平穩(wěn)就做,怎么老是問?
“要等血壓正常了才能做?。?!”說了那么多遍還聽不懂嗎?怎么了你?老頭子你是在懷疑誰騙你們嗎?需要我們特意為你們統(tǒng)一口徑?
走廊上響起了醫(yī)院醫(yī)務(wù)師傅的聲音,悠長地喊道:“10床張美英……”“拍核磁了……”
來接送病人的師傅不知道張美英根本沒有辦法下床,我聽見師傅在外面喊她走。
“在這里……”我應(yīng)和道。
師傅走進來,看我一眼,再對張美英說道,“走吧,10床,張美英,拍核磁?!?p> 師傅招招手,轉(zhuǎn)身要走,以為張美英會起床跟著他走,我忙拉住師傅:“病人不能下床,師傅你幫忙推床過去吧?!?p> 要說醫(yī)院的病床和我們平時家居使用的床的區(qū)別就是,醫(yī)院的床的床腿是輪子,輪子上有剎車,平時踩下剎車固定住,需要移動的時候就松開剎車,可以進行床上轉(zhuǎn)運。
“要推床?。俊睅煾祩円膊幌矚g推床,推床比較麻煩,“能坐輪椅嗎?”師傅請求著問道,“做不了輪椅,疑似腰椎骨折,不能坐輪椅?!蔽医忉尩?。
師傅也就只能無奈地答應(yīng)了,把張美英連床推走了,“韓旭,你拿個聽診器去聽聽12床的瘺成熟了嗎?”
我也不知道是哪個老師使喚我的,“好?!蔽艺f,“成熟的話,回來跟陶老師說一聲。”
我轉(zhuǎn)身去治療室拿聽診器,碰上小主任的親戚帶孩子來醫(yī)院找小主任,我并不知情,也不認識這個抱著不到一歲的小嬰兒的少婦是誰,她見我進治療室里,翻找著什么,便問道,“戴主任在科室嗎?”
我轉(zhuǎn)頭看看她,她大約二十七八歲的年紀,穿著普通,神色也不著急,她是找戴主任給孩子看病,還是給她自己看病?我心里這么嘀咕著。
“戴主任做手術(shù)去了,不在科室,你找她什么事情?”戴主任的脾氣相當緩和,年紀比施主任大一些,但是為人非常親和,沒有施主任那么強勢,“沒事,我就問問,”難道是這么小的孩子得了什么血管疾???主動脈騎跨?法洛四聯(lián)癥?
我找到聽診器,拿著聽診器,被她這么一打岔,突然想不起來剛剛哪個老師讓我去幾床聽動靜脈內(nèi)瘺,回來跟哪個老師匯報情況來著?
我握著聽診器,徘徊在護士站旁邊,看著來來往往的老師們各自干著自己的活兒,不接受打擾的樣子,我問誰呢?我怎么說?哎那個,哪個老師讓我去聽幾床的瘺啊?聽完跟誰匯報?這樣問合適嗎?
我有些尷尬地來回走,然后陶老師問道,“12床瘺怎么樣?”護士站一個坐著的處理護理文書的老師回應(yīng)道,“讓同學(xué)去問了,你等一會兒?!?p> 我悄悄地舒了一口氣,“fine……”我暗自慶幸,“還好聽到了,”趕緊加快腳步進病房,12床正躺在床上玩手機,看上去狀態(tài)還不錯,“12床,我看一下你的瘺長得怎么樣了。”我說明我的來意。
她很爽快地伸出胳膊,心情愉悅地跟我說,“長得很好,”她自己床頭擺著一副聽診器,“我每天都聽很多遍。”
有的時候,久病成醫(yī)不是沒有道理,很多病人對自己病癥的情況要比新入科的實習生、規(guī)培生都要清楚。
“你要輕輕地放在上面?!?p> 她擔心我把她的動靜脈內(nèi)瘺給按壞了,便拿過我聽診器的聽診頭,小心翼翼地放在她手臂內(nèi)側(cè)的白色敷貼上。
“聽到了嗎?”她問。
我聽到了風吹的呼嘯聲(這就表明動靜脈內(nèi)瘺是長成熟了的,可以供血液透析使用的):“聽到了……”
我有點迷戀各種聽診器里面?zhèn)鱽淼纳臉芬簦骸拔彝弦埔稽c?!?p> 說著,捉著她的手把聽診頭往上稍微移一點,果然血液流動速度是不一樣的,遠離動靜脈內(nèi)瘺的地方,風聲就小一些,(動脈的血流速比靜脈血流速度快很多,所以把動靜脈直接接到一起的時候,血流速度會在血管結(jié)合處發(fā)生突變,所以才會有聲音)。
“是不是像火車一樣的聲音?”
她一直覺得,動靜脈內(nèi)瘺里血液流動的聲音,像火車的聲音。
旁邊11床大姐反駁道,“嗯嗯嗯……不像火車的聲音,像大海的聲音!”
兩個大人,像小孩子一樣爭執(zhí)著,我又移動了一下聽診頭的位置,再聽了一會兒。
“還可以,長得不錯?!蔽铱涞馈?p> 12床大姐得意洋洋地說,“那肯定的,我的瘺有火車的聲音,肯定是長得最好的?!?p> 我也不參與她們的沒有科學(xué)依據(jù)的爭執(zhí),“行,那我就先回去了,你注意休息。”
回去復(fù)命的路上,突然一個病人拉住我,指著自己的下面,神色慌張地對我說:“下面的紗布掉了,怎么辦?”
我也慌了,一般情況下紗布遮蓋的范圍內(nèi)都是要保持無菌的地方,紗布整個掉了意思就是說無菌區(qū)完全暴露在污染的環(huán)境里,天吶……
“我看看是什么紗布?”我說,病人自己也很急,慌忙松開病號服的褲腰帶,病人腹股溝縫合的地方的紗布掉了,新鮮的傷口暴露在外,有些血漬。
“趕緊跟我到治療室里,我?guī)湍闳ズ袄蠋熯^來處理,”病人立馬跟在我身后,一瘸一拐的走著,“你是幾床???你床位醫(yī)生是誰?”我問道。
“我不知道我床位醫(yī)生是誰,我連誰給我做的手術(shù)我都不知道。”這是病人們經(jīng)常說的話,大部分病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床位醫(yī)生、床位護士是誰。
其實,你留心一下,你的床位醫(yī)生和護士叫什么名字,這些信息都會貼在你病房的門口,你要是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去找她們,而不至于出了什么解決不了的事情,連找誰處理都不知道。
“那你是幾床?”我問。
“42床?!彼f。
“行,你去治療室等著,我去幫你喊一下后組老師?!闭f著我指著治療室的方向,自己趕緊跑進辦公室。
辦公室里面,時時刻刻都像是菜市場,亂得不像樣,人聲鼎沸,人頭攢動,有醫(yī)生,也有護士,還有家屬,你找我,我找他,他找她,“后組老師在嗎?”我問一個神情疲憊地實習醫(yī)生道,她滿臉油光,煩躁道,“不知道不知道,我已經(jīng)下班了。”
下班仍舊在科室里面加班的情況早就是醫(yī)務(wù)人員的常態(tài),不足為奇,“那你幫我問一下可以嗎?”她的疲憊肉眼可見,有氣無力地喊道,“后組老師在嗎?”
沒有人回應(yīng),我又說,“42床的紗布掉了,縫合口露出來了,在出血?!?p> 一聽說病人的縫合口在出血,突然一個蓬頭垢面的女醫(yī)生像詐尸一樣從堆疊成山的病歷夾里站起來,慌張地重復(fù),問道:“在出血?”“病人人呢?”
術(shù)后出血是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事情可大可小,“病人在治療室,”我回答道,“媽的,艾西……”她撓撓頭,焦急地快步奔了出去。
辦公室里面實在是太亂太雜,里里外外都是人,有的病人圍著醫(yī)生問用藥,有的病人家屬在問檢查結(jié)果,有的醫(yī)生在和家屬解釋手術(shù)路徑,還有來來回回穿梭其中的護士老師,“陶老師人呢?”一時間,我找不到他。
只能盲喊:“陶老師,12床內(nèi)瘺有風吹聲,是成熟的。”
隔了半分鐘,在一個小角落里面?zhèn)鞒鰜硖绽蠋煏邕h的聲音:“好的……知道了……”
我剛轉(zhuǎn)身準備離開,碰上剛才奔出去的后組醫(yī)生,她見我要離開,我和她擦肩而過的時候,她狠狠地捶了我的肩膀一下,抱怨道:“同學(xué)!下次說病情的時候,不要夸大!嚇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