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過往
嘉和十四年三月,東北戰(zhàn)事告捷。
帝羅峰令兵迅猛,太上皇羅啟偷入敵后火燒連營。金與夏兩國軍隊從東西兩線不斷推進。終于,夏軍在冬月末大破練國都城,俘虜練皇鄭氏二十七人,誅五人。留策令官顧青云與金國洽談戰(zhàn)后事宜,帝率大軍班師回朝。
在早已傳來捷報的夏國王都,大道嚷嚷,萬人空巷,只為一賞雄獅之軍的風采。然而當城門大開之時,人群百姓中卻再無一絲聲響。
甲胄若墨,紅纓似血,從戰(zhàn)場上歸來的狼虎之師高舉夏字軍旗,一張張沉默的臉上是屬于戰(zhàn)士的堅毅。未褪的血跡染著利刃,冷鋒的長槍上似有死靈的哀鳴!
被空氣中隱隱的肅殺與血腥氣震懾,未見過血的布衣如何再敢開口言語?
待軍隊集聚回皇城西南的練兵場,往日繁榮嘈雜的街道上才漸漸有了人聲。
杜允攜了五位心腹,護送兩架馬車直直往皇宮而去。
早已接到消息的羅德、羅格等人并沒有前往接見將領(lǐng)的宣政殿,而是早早與羅婭、高瀟一同等在了偏殿。
青石鋪地,赤紗縹緲,沉木所雕的梨花椅上靜坐的幾人不發(fā)一言。
“末將該死!”杜允單膝跪地,握拳的那只手柱于地面。這位在沙場上征伐果決的老將,身軀竟在顫抖。
“杜將軍……不必如此?!绷_德咽下喉間的干澀與酸苦,強忍心中的哀慟,穩(wěn)了穩(wěn)顫抖的聲線,繼而說道,“沙場刀劍無眼,父皇此行早已做好了覺悟?!?p> 素衣木擔,其生前名為羅峰的尸身沒有絲毫帝家風范地仰躺在宣政偏殿的冰冷石板上。
太皇太后高瀟雖然早已在密報中得知羅峰的死訊,但倒地的畢竟是她唯一的孩子,無法耐住心中哀戚的老嫗只看了一眼便撇過頭不忍再直視。
“羅啟呢?”兩鬢斑白,似乎一瞬間便蒼老了十歲的老婦用木杖狠狠敲擊著地面,咚咚的聲音在這不大的偏殿中與她震聲的喝問一同回響,“羅啟那個混蛋老頭去哪里了?!”
杜允聽見這話,頓時雙目赤紅,但他也必須回答眼前這位以執(zhí)政嚴明為稱、受人尊敬的婦人的問題,“太上皇陛下……太上皇陛下襲擊敵后,放火燒了敵將帳營……”
“這我知道!”高瀟心中已隱隱有了猜測,但還是固執(zhí)地想要從杜允口中得到一個確切的答案,“我問的是,他現(xiàn)在在哪里?!”
“陛下、陛下他……”杜允再忍耐不住,這位在戰(zhàn)場上無往不利、為敵人敬畏懼怕的大將,如今半跪在地上不住地顫抖著,沙啞低沉的聲音中竟藏著哭腔,“在那夜撤退時被毒箭射中肩胛……雖已經(jīng)被包扎處理,但陛下現(xiàn)今依然昏迷不醒?!?p> “……”高瀟沉默而疲憊地坐回椅上,見孫輩們轉(zhuǎn)來的目光皆有憂色,她擺了擺手拂開羅婭伸來的手臂,掩面長嘆道,“……我無事。”
“祖父現(xiàn)今身在何處?”羅格先一步走出悲痛,轉(zhuǎn)而問道。
似是被他鎮(zhèn)定的聲音安慰,杜允的身形也安穩(wěn)下來,“扶桑居?!?p> 扶桑居環(huán)境清幽,確實是靜養(yǎng)的好地方。
羅德轉(zhuǎn)眼見高瀟眉目間的郁結(jié)之色,擺手道,“……先下去吧?!?p> “是。”杜允得令,帶羅峰的尸身轉(zhuǎn)身離去。
“祖母……”
“羅德,準備一下吧?!备邽t攔住了想要攙起她的羅德,閉眼長嘆,到底是接受了事實,“三日后,登基大典。”
“不可!”出人意料,出聲阻止的竟然是羅格。
頂著高瀟壓迫的目光,羅格再重復一遍,“不可以,祖母?!?p> “皇兄現(xiàn)在不可登基?!?p> “為什么?”高瀟見反抗自己的是她最喜歡的孫兒,只強壓下怒意,沉聲道,“國不可無君,這是祖宗的規(guī)矩!”
“但凡事總有意外。”比起高瀟的歇斯底里,年幼的羅格反而更加沉穩(wěn)。
“如今戰(zhàn)事平息,顧青云正與金國協(xié)商練國土地的劃分,練國鄭氏亦有在逃之人。”羅格分析著局勢,話語徐徐不急卻擲地有聲,足夠令人信服,“若是如今夏國突然易主,那么金國必會抓住時機趁虛而入。更甚者,會為顧青云招致禍端。”
身后沒有強力國家支撐的策令官與別國協(xié)商時,被暴怒斬首的前例并非沒有。
“若是練國余黨死灰復燃,對于我們來說也是個極大的隱患?!币呀?jīng)絕滅的國家再重建,或是召集死士孤注一擲地向敵國瘋狂報復,對戰(zhàn)勝國的夏國來說也是一個巨大的麻煩。若是金國與練國殘黨聯(lián)手對抗夏國,那么剛平息戰(zhàn)亂,還來不及將損失的軍費與人口補足的夏國定然難以抗敵。
“所以,不行。”羅格直視著祖母與自己的皇兄,“至少在顧青云與金國協(xié)商完畢并駐兵安定練國之前,皇兄絕不可登基。”
政務可以由高瀟與羅德協(xié)調(diào)管理,軍隊的犒賞可以由羅德以儲君之名給以嘉獎,對已經(jīng)俘虜?shù)木殗首逡部梢杂闪_德直接下令處理。但在戰(zhàn)爭的余波真正平息之前,羅德不能登基。為了他的安全,也為了夏國在戰(zhàn)爭的摧殘后能夠得到足夠修養(yǎng)的時間。羅德絕不可稱帝!
羅德被父羅峰教導,又有高瀟在旁輔助,浸營帝王之術(shù)多年的少帝,怎么能聽不懂羅格的主張究竟是為誰呢?
但是啊——
“但是,允留啊?!毕膰实鄣拈L子,皇位的第一繼承人搖頭長嘆一聲,呼喚弟弟的小名,“父皇的尸身又要怎么辦?”
——自被羅峰教導之日起便有“仁義明禮,德善孝謙”之名的儲君,怎能忍受自己的父親長久長久無以入土安眠?
羅格皺眉沉默,似是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不讓父皇已崩的消息泄露,那你是要他暴尸荒野么?”
“那就讓他暴尸荒野吧?!睆牧_德的話中得到靈感,羅格立刻接上,在眾人震驚他的回答時,目光沉沉的男孩似乎全然不知自己剛才究竟說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話一般,平靜而執(zhí)著地注視著羅德琥珀色的雙眸。
“你!”羅德疾步行至羅格身前,緊握雙拳難掩怒氣,“你就是這么對待父皇的么?!”
即使氣沖怒發(fā),羅德也沒有拋下多年的涵養(yǎng)。
“已死之人沒有意義?!绷_格的目光冷漠而決絕,“保全父皇打下的基業(yè)、保住夏國燈火不滅。這才是我們?nèi)缃褡顟斪龅?。?p> “若父皇的魂靈對此積怨,那便來找我就是?!?p> 羅德咬牙,盡管知曉羅格的想法不近人情卻是對夏國發(fā)展而言最好的辦法,但對于這種與他接受的禮教全然相駁的主張,他自然十分抗拒。
“我不同意!”羅德目光憤然而決絕。
只有這一點,他絕對不會同意。
知道羅德的堅持,羅格只好嘆息一聲,轉(zhuǎn)而問道,“祖母呢?”
“祖母認為該如何做?”
被眾人注視的高瀟沉默許久,最終開口道,“你才是儲君,羅德。”
在提醒了一句長孫后,難掩疲態(tài)的老婦柱起拐杖起身離開,“做你想做的事情。”
在離開偏殿之前,高瀟留下的最后一句話語悠悠地纏繞在他們耳間。
知道自己再無法阻止羅德了的羅格抿唇沉默下來。
“……”羅德拍拍失落的羅格的肩膀,目光微動但最終沒有多說什么,轉(zhuǎn)向正殿而去。
羅峰身死,身為儲君的羅德接位是再合適不過的道理。他此去該是傳令三相令之一的白書臣以撰寫位書,昭告天下了。
將這場鬧劇全然看畢的羅婭撐著臉,糾結(jié)得眉心起了個小包。
雙生子之間的奇妙樞紐使羅婭能夠清晰的感知到羅格酸澀的情緒,拉住他掌心的羅婭與往日無異地安慰羅格道:
“既然皇兄繼位已成定局,那么按照你我在父皇離開之日對他的承諾。我們能做的只有支持皇兄了,不是么?”羅婭一把掐住羅格嬰兒肥的面頰,“既然已經(jīng)答應了父皇,就要把承諾下來的東西好好做到??!”
被羅婭鬧煩了的羅格鼓起臉頰讓她松手,卻沒想到這混蛋妮子死叮著一小塊肉不放。疼得淚眼汪汪的羅格拍開羅婭的手背捂著被掐紅的軟肉悶聲道,“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羅婭兩只手一齊啪上羅格的兩頰,把兩邊嫩肉往中間搓,把他紅軟的嘴唇擠成小花,“皇兄仁善,你的方法他肯定不會答應,你既然知道這件事卻還是非要在他面前提及干什么?!”
“把夏國和平放在了皇兄對立面,你這不是存心讓他難做嗎?!”羅婭氣得簡直想擠爆羅格的傻頭。
“算了算了?!币娏_格久久應不出話,羅婭只有嘆聲嘟囔,“反正你是笨蛋這種事我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你還要在這里杵多久?”后一句話帶著被嬌縱慣了的頤氣指使的意味,“快帶我去扶桑居啦!我要去看看祖父?!?p> ……
嘉和十四年,三月末。夏陽帝羅德駕崩,儲君羅德繼位,改年號建元。
建元初年七月,重華殿之東走水,大火焚夜半不滅。傷十五人,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