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七年之戰(zhàn)

　　安平三年，金將高靖祥率二十萬大軍南下，夏軍亦有所防。夏將杜鴻用兵奇勇，合隆峽地勢，以三萬兵馬大破金軍，深入敵營擒高氏，御箭斷金旗。

　　夏西線之危未料，然有楊氏神軍鎮(zhèn)守，無可破，遂成僵持之勢。

　　次年五月，西線援兵趕至，退敵線。楊氏膺謂，順盧安道繞至敵后，斬其首，大破之。

　　兩線合擊，金亦不敵。

　　次年二月，金皇郁白淵與其子郁白湛、郁白彬率十萬軍北上，欲破合圍。夏皇羅格亦在此行，敵營之間，與杜軍外合，生擒郁氏父子三人，押解監(jiān)牢。

　　郁氏戰(zhàn)敗，親王郁紅淵繼位，與夏談和，至此，歷時三年的戰(zhàn)亂稍有停息。

　　二月初春，該是老枝吐綠、新芽萌發(fā)的時節(jié)。然而在這本是練國邊陲之地、后為金國所踞、現(xiàn)有夏軍安營的燕城地牢中，卻是比季冬的廳堂更為陰冷。

　　鐵銹斑駁的大門被打開時免不了響起吱呀刺耳的聲音，木杖探地的咚咚聲更是惹人煩躁。在沉默下跪為來人展現(xiàn)敬意的獄守之間，他攙著赤發(fā)人的手停在了獄中人身前。

　　羅格雙眼不能視物，但強大的感知力卻足夠分辨出凝聚在自己身上的惡意視線來自何方。

　　“您要見我？”羅格并未指名是誰，但眾人皆知他問話的對象便是眼前之人。

　　郁白淵抬頭，隔了臟亂污濁的蓬發(fā)望向羅格。

　　墨靴黛衣，袖口邊沿隱有暗紋，暗紅的腰帶有墨綠圓玉鑲嵌，墜云紋白玉。少年頭系冠帶，長發(fā)及腰。

　　衣著光鮮的少年與不過半米之外的男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郁白淵看著對方?jīng)]有悲喜的眼瞳，驀地笑出了聲，“真是沒想到，我贏了羅峰，殺了羅德，最后竟會敗在一個稚子手上?！?p>　　聽郁白淵這么說，羅格臉上并未有不虞的神色，但他還是開口道，“七年前，金與夏國合同向練國交戰(zhàn)，您其實私下與練國協(xié)商，欲先攻取夏國再與金國決戰(zhàn)于白露城吧？但沒想到我祖父與父皇作戰(zhàn)如此勇猛，迫使你們金軍反水攻下練國?！绷_格雙手相交，隱入寬袖，“五年前，您與鄭氏余族鄭順景勾結(jié)，欲占取練國全數(shù)領(lǐng)土，本以為有顧青云等人為質(zhì)夏軍不敢輕舉妄動，卻未曾想我皇兄竟背水一戰(zhàn)，取回了原來便協(xié)定歸于夏國的大片土地，金國也因此元氣大傷?！?p>　　“贏了父皇，殺了皇兄？”這個仿佛永遠都和煦微笑的少年如今嘴角勾起嘲諷，毫不客氣地嗤笑道，“是的，您說得沒錯，這確實是您的功勛。”

　　“但－－”他轉(zhuǎn)而道，“也僅此而已了。”

　　“你！”關(guān)在一邊的郁白彬竄起怒喝，帶著粗銹的鐵鏈發(fā)出回蕩于這暗沉地牢的刺耳聲音，但也擋不住少年人的怒吼，“若不是你使詐……”

　　凌衛(wèi)揮袖拂開震到羅格身前的飛塵，沉聲警告，“大膽！”

　　“兵不厭詐，這不是你們一直信奉的么？”羅格按下暴怒的凌衛(wèi)，已經(jīng)按上劍柄的男人的手背青筋暴突。羅格也不轉(zhuǎn)頭向郁白彬的位置，只向著郁白淵道，“若您讓我來只是為了激怒我，那么也沒什么好多說的了?！?p>　　見羅格轉(zhuǎn)身欲走，郁白淵趕緊叫到，“等等！”

　　羅格頓下腳步，也沒轉(zhuǎn)頭，只問到，“還有什么事？”

　　“高靖祥率軍進攻是因為我的密令，夏國是如何提前知曉并掌握戰(zhàn)局的？”郁白淵在地牢里沉寂了三天，也想不通這件事。

　　金皇帝到邊境鄔城的消息傳遞用的是他特地馴養(yǎng)的鷹隼，到達目的地只需要兩天，其間不會停下，而高靖祥也確確實實按照他的命令攻打夏國。郁白淵想不明白，消息是如何泄露的。

　　除非是……

　　“請給您的將軍再多些信任吧?！绷_格似乎是知道郁白淵心中所想，嘆了一聲，“若是高將軍知道，自己寧愿餓死也不愿意背叛的皇帝竟然這樣懷疑自己，也必然會心寒的，其靈也不得安歇了吧？”

　　“你說什么？！”郁白淵震驚抬頭，求證一般死死盯著羅格的后腦，瞠目欲裂。

　　“高靖祥高將軍不愿屈從于夏國，在兩天之前便將自己餓死在了囚牢里。”羅格沒有不耐，再重復了一遍。

　　“……”郁白淵頹然低頭，過了不知多久，最終長嘆一聲，似是失了全部力氣一般，他最后幽幽問道，“那夏國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這件事幾乎成了他的心結(jié)。北線、西線，最后還有他自己。就像是被完全看透了一般，夏軍仿佛完全掌握了他們的動向，在每次交戰(zhàn)之前便占得先機，以絕對的優(yōu)勢擊敗金國的軍隊。即便是真正用兵如神的大將也會有因為人數(shù)而不敵的情況，但夏國那些原來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將領(lǐng)卻一次次上演以少勝多的奇跡。

　　預卜先知？料事如神？郁白淵全然不敢相信世上會有如此神人。

　　郁白淵百思不得其解，只好讓獄卒傳話見一面羅格，以求答案。

　　“除了將帥，也多關(guān)心關(guān)心最底下的士兵吧?！绷_格提醒他道，“戰(zhàn)爭，從來不是兩個人或者一群人的事情?！?p>　　郁白淵低頭沉默。

　　羅格仰頭，看向沒有邊境的黑暗，“這件事……比起從未上過戰(zhàn)場的我，曾與練國一同奮戰(zhàn)于沙場的郁白淵陛下應(yīng)當更清楚才是?！?p>　　“……哈哈，哈哈哈哈－－??！”郁白淵被遮擋于雜亂蓬發(fā)下的神色越發(fā)癲狂，許久，他驀地息聲，幽幽長嘆，“是了……我該比你更清楚。”

　　“除了與城外杜軍相聯(lián)，燒我營帳，逼得我不得不出陣應(yīng)敵之外，你必然還做了其他動作吧？”郁白淵抓緊手心，比起被全然擊潰的不甘，這位囚牢中的皇帝更多的，是自己究竟如何落入此番凄慘境地的困惑，“你是如何聯(lián)系我軍中軍士，為你傳遞信息的？”

　　羅格意味不明的勾唇笑道，“有貴人相助?！?p>　　聽了這話，郁白淵的目光在羅格身邊的幾人之間轉(zhuǎn)了幾番，卻也不能確定，那所謂貴人是何方神圣。

　　“既然我已為您解惑，那么也請您回答我一個問題?！绷_格轉(zhuǎn)身向郁白淵，比起請求，他的話更像是命令。

　　而郁白淵也沒有資格拒絕這個曾經(jīng)是籠中鳥，如今卻振翅翱翔九重云霄的少年，他點頭嘆道，“你說吧。”

　　然而羅格卻問了一個在他意料之外的問題－－

　　“為什么您對統(tǒng)一東大陸如此心切？”

　　羅格怎么也想不明白郁白淵這些年的動作究竟是為了什么－－聯(lián)合夏國以取北練，卻在私下與練國簽署合約，如此作為只需待夏與練國兩敗以收漁利便可，但金國卻偏要在練國與夏勢均力敵之際強攻于練。若說是為了將懸于頭頂百年的巨劍斬除，那也勉強說得通，但這無法解釋在金國大傷元氣之際強取練國領(lǐng)地。這種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舉動，怎么看也不像是有遠慮、命令開鑿與西大陸的通道的皇會做的。此番金國奇襲夏國也是一樣，缺少太多利因，勝敗六四開的局面，怎么也不適合發(fā)動戰(zhàn)爭，但金國就是這樣做了……

　　這番作為，實在是搖擺不定，雖然可以看出金國統(tǒng)一大陸的決心，但也過于心急。讓人不得不懷疑郁氏還有什么其他打算。

　　“東大陸？”郁白淵再重復一遍這個單詞，“既然你知道我等腳下的土地名為東大陸，那么你也必然知道西大陸?！?p>　　待羅格點頭，他繼而道，“你以為，我修那隧道是為了什么？”

　　萊特亞隧道打通了千年前便缺少交流的東西大陸，成為了商人們在兩個大陸之間自由出入的安全路線，為隧道兩頭的國度帶來了巨大的財富。西大陸的隧道雖然有洛斯拉維奇公國、賽特提羅公國等國家共享，但東大陸卻是由金國完全壟斷。二十余年的積累，令金國積累了足夠的財物，也令金國有了一統(tǒng)東大陸的底氣。

　　但除了商人，那寬廣安全的道路自然可以容納更多的人。

　　羅格頓時有了猜測。

　　“進取西大陸。”雖說是猜測，但羅格已經(jīng)基本上肯定，這便是郁白淵為何如此心急的原因。

　　“你可真是……聰明得可怕了?！庇舭诇Y頹然坐定，“是的，你說得沒錯。”

　　“練國跋扈，夏國貧弱。金國便是最有希望統(tǒng)一東大陸的國家。”羅格站在金國皇帝的視角看待世間，突然有了一種豁然明朗的感覺，“而統(tǒng)一東大陸后便進取西大陸。依商人所言，西大陸的千年戰(zhàn)亂早已使百姓疲憊不堪，若舉東大陸之兵力攻取，那么極有可能將金國的領(lǐng)土擴展至兩大大陸。屆時便完成了超越啟王朝、康王朝等一系列大一統(tǒng)國家的成就?！?p>　?。扒Ч乓坏郏f世之宗?！?p>　　郁白淵目光復雜地看著將他的想法完全看透的羅格，在他最后一聲話音落下，郁白淵也只能無奈搖頭。

　　“但，終歸是心急了?！?p>　　知曉自身敗因的郁白淵笑嘆一聲，“如此，你不可能容下我了?！?p>　　沒有哪個帝王會留下如此野心勃勃的隱患，他的死亡不過是既定的事實罷了。

　　“你打算什么時候?qū)⑽业妊航饣叵膰识?？告訴我，我也好早做準備。”即便是死亡，郁白淵也保留了皇族的體面，從容地應(yīng)對此番敗局。

　　然而，令人震驚的，羅格卻道：

　　“我不殺你?！?p>　　“什……？！”郁白淵反應(yīng)過來，憤怒道，“大發(fā)慈悲地留我一命，你在羞辱我嗎？！”

　　“不，這種事情多余且沒有意義，我不會做這種無聊的事情?！泵鎸s親仇敵，羅格平靜得仿佛面前之人僅僅是一塊頑石。

　　“那你……”

　　“就如我剛才說的，戰(zhàn)爭，不是一個人的事情?！绷_格打斷了郁白淵的話，“但戰(zhàn)爭的起因，往往只需要一個人?！?p>　　“七年之戰(zhàn)，對百姓而言，已是足夠了?！?p>　　“郁白淵陛下啊－－”

　　“戰(zhàn)爭，可以停止了?！?p>　　郁白淵震驚地看著眼前的少年，沉默一瞬，倏地上前兩步抓住監(jiān)牢的欄桿。

　　鐵質(zhì)的金屬欄桿冰涼，其上無數(shù)銹跡更是劃手，但郁白淵沒有放開它。

　　“不能停止?！庇舭诇Y向著羅格轉(zhuǎn)來的無機質(zhì)的雙眼再重復一遍，“不能停止戰(zhàn)爭?！?p>　　“父親……”郁白湛不能明白為什么郁白淵如此執(zhí)著。

　　羅格沒有管郁白淵的憤怒，只問了一句：

　　“為什么？”

　　“你認為，經(jīng)歷了這么長的戰(zhàn)爭之后，百姓，不會有所異動嗎？”郁白淵提醒這個身形單薄的少年。

　　確實，正如羅格所言。七年的時間對于身處戰(zhàn)爭國家的百姓來說，實在是太長了。

　　但也正因如此，才不能停下戰(zhàn)爭的步伐。

　　七年的動蕩，早已激起了百姓心中的不安。糧食的短缺、疫病的橫行更是使人心不安。如此，若是此時有其他勢力興起，集合農(nóng)民爆發(fā)起義，更會使東大陸被拖入更加混亂的戰(zhàn)爭中。還不如讓夏國或金國，一舉將對方吞并，削弱了無數(shù)人口之后，便可以不再對此事有所顧忌。

　　不得不承認，底層暴亂，也是郁白淵著急將東大陸統(tǒng)一的原因之一。

　　從過往歷史之間窺探得出的規(guī)律，是難以被現(xiàn)實打破的規(guī)則。

　　郁白淵不知道羅格是否明白這個道理，但對于他自己而言，東大陸暴亂是他絕對不愿意看到的。畢竟西大陸那邊的米瑟王國的掌權(quán)者，也不是什么蠢貨，要是到時候米瑟王國趁東大陸動亂，派兵前來侵略。那么郁白淵才更是追悔莫及，畢竟東大陸的土地必須屬于東大陸的人民，即便各國戰(zhàn)爭，動亂四起，那也是東大陸內(nèi)部的事，還輪不到西大陸的國家插手。

　　羅格聽明白了郁白淵的提醒后皺眉，他不是傻子，自然明白郁白淵在意指什么，對于東大陸的主權(quán)，他所持的是與郁白淵相同的態(tài)度。但－－

　　“放心吧，郁白淵陛下?！绷_格安撫他道，“我不會發(fā)動戰(zhàn)爭。但是，我會讓東大陸統(tǒng)一?！?p>　　他在班塔爾的攙扶下，向外間走去，陰冷空寂的地牢里回蕩著少年人自信的聲音——

　　“用我自己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