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二阿巍婆婆他們也跟著自己下頜疼了一下。
雖然有些東西心知肚明,但趙熙行還是明面上的東宮,這一巴掌,可謂是拔了龍鱗觸了虎須。
“殿下息怒!”阿巍和婆婆慌忙跪下來,對花三使眼色。
花二也不禁眉頭跳了跳。瞪向花三:“你這是作甚?殿下微服私訪,你還真沒大沒小了?!”
趙熙行則對下頜傳來的痛感,有些沒緩過神來。
想來除了當(dāng)年拿金冠砸得他破相的小狐貍,天下還沒誰,敢這么明目張膽的打他臉面。
而始作俑者花三,無驚無懼,高揚(yáng)的眼眸雪亮。
“膏方,是安遠(yuǎn)鎮(zhèn)最好的郎中,孫老爺子開的。老爺子還說了,得打一下,藥性才入木三分。草民都是為殿下好,殿下應(yīng)該不會(huì)怪罪吧?”
花二太陽穴微痛。孫櫓?
那個(gè)老酒鬼,不知怎的被花三蠱惑,開的膏藥不求靈驗(yàn),不毀容就謝天謝地了。
正當(dāng)花二不安地看向趙熙行,想開罪幾句,卻又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肅肅如松下風(fēng)的君子郎,如今臉上貼了張狗皮膏藥,立馬從圣人變成了街頭算命老兒。
這副尊容要傳出去,趙熙行這三個(gè)字就算毀了。
趙熙行本來微惱,但見女子發(fā)笑,怒氣立馬消了。俯下身,低低問她:“好……看么?”
花二忍住笑,歪著頭瞧他,眸底一劃而過的戲謔:“我說好看……你信么?”
“你說我就信?!壁w熙行顏色鄭重,立馬將狗皮膏藥緊了又緊。
兩人旁若無人一來一去,花三的拳頭攥得咯咯響,驀地陰臉離去,臨前看趙熙行的一眼,刀剜似的。
這時(shí),前鋪傳來吵鬧聲。幾人連忙歇了口角趕過去。
原來是鎮(zhèn)上的兩個(gè)大戶,黃老爺和華老爺,都是錢袋掛在身邊哐啷響的人物,吉祥鋪見了他們都跟見財(cái)神爺似的。
卻好巧不巧,兩位老爺碰在一塊了,看上了同一種花樣子,正在爭執(zhí)不下,面紅耳赤。
想來大老爺都求個(gè)獨(dú)一無二,尤其還是同行,更見不得衣衫上用了同一種花樣。
花二湊過去一看,是普通的樹枝紋花樣子,卻苦在兩個(gè)財(cái)神爺都中意了,一定要讓花二斷斷,該誰得。
婆婆和阿巍都蹙了眉。給誰都是錯(cuò),誰都得罪不起?;ǘ矠殡y,樹枝紋都是一樣的,說不上更適合誰。
見四人都拿不準(zhǔn),黃老爺和華老爺吵得更兇了,引來街坊圍觀,看吉祥鋪如何收場。
這時(shí),花二瞥見后院的趙熙行向她點(diǎn)頭,她立馬偷偷溜過去,低聲道:“公子莫非有良策?”
趙熙行看了眼兩個(gè)一模一樣的花樣,指了指右邊的:“《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曰,建木,百仞無枝,有九欘,下有九枸,其實(shí)如麻,其葉如芒,大暤爰過,黃帝所為。這一紋,是建木花樣。給黃老爺?!?p> 頓了頓,他又指了指左邊的:“《大荒北經(jīng)》曰,大荒之中,有洞野之山,上有赤樹,青葉、赤華,名曰若木。這一紋,是若木花樣。便是華老爺?shù)牧恕!?p> 花二愣了?;ㄆ牌乓簿褪钦罩以豪锏臈棙洚嫷臉幼?,怎么突然鉆出了建木若木,玄乎其神。
她下意識地拿起兩副花樣看了又看,眼睛都快盯穿了:“怎么右邊的就是建木?左邊的就是若木了?”
半晌。沒人回答。
花二懵懵地抬頭看趙熙行,見后者深淵般的眸凝著她,抿起的唇角有些發(fā)顫。
他在憋笑。
花二恍然大悟,羞惱低喝:“呔!何方混小子!隨口謅的來糊弄我!明明就是后院那顆歪脖子樹,哪兒來的建木若木!”
“便是胡謅的,建木若木誰又真見過?”趙熙行摸了摸鼻子,煞有其事道,“反正大老爺都求個(gè)自己有的旁人沒有,你這么一說,保管沒人拆穿找不愉快去!”
花二明悟。立馬捧了兩副花樣子,噔噔噔跑回前鋪,將什么建木若木說得天花亂墜,哄得黃老板和華老板轉(zhuǎn)怒為喜,將各自的都當(dāng)做了寶。
街坊鄰居們看得嘖嘖稱奇,明明是一模一樣的樹枝紋,硬是被掰成了大荒來的天地神木。
也不知是他們看花了眼,還是吉祥鋪后院的歪脖子樹成了仙。
于是一樁紛紜了,鄰里上前恭喜,阿巍和花婆婆掂著銀子,連帶著看趙熙行的目光也帶了笑。
花二回了后院,看向倚在廊下的男子,眉梢一挑:“打小被稱為郎艷獨(dú)絕的東宮,讀的滿肚子書,竟被拿來胡謅用,也不算辱沒先賢?”
趙熙行長身玉立,素衫朱廊如畫,十月陰沉的天兒落入他眸底,似濺起了最璀璨的星光。
“若圣賢書不為民所用,才算真辱沒。”趙熙行眼眸淡然,卻說得鄭重,字字如山,“寒窗十載,我學(xué)的,一直不過是顆圣賢心?!?p> 非圣賢書也,而是圣賢心。
那君子,如畫,那君子,立于山海間,巍峨兮若光。
花二心尖一跳。這句話,她聽過,在十二歲那年。
……
那時(shí),十八歲的右相家大公子,名聲已經(jīng)很響了,據(jù)說什么六歲能文,九歲能詩,十二歲就隨父親登入金鑾殿,舌戰(zhàn)群臣。
總之,是個(gè)腦子生得跟天神般的人物。
而這天,這位大公子因?yàn)榉噶耸裁村e(cuò),正跪在宮門前請罪,幾個(gè)時(shí)辰了,臉色發(fā)白,卻還是緊抿著唇一動(dòng)不動(dòng)。
于是,路過的她正好看見。
“喲,這不是踢羊皮球能上天的趙沉晏么。怎么,你也有今天?”她笑得揶揄,“要不要我?guī)湍阆虮菹虑笄笄?,陛下什么都聽我的……?p> 話沒說完。他淡淡的看過來,便是這么一眼,冷得讓她一哆嗦。
“什么臭臉色!書呆子,跪瘸你算了!”她氣紅了小臉,故意召來了全宮奴才,里三層外三層齊了,盯著他瞧笑話。
然而,眾目睽睽下,他平靜到幾乎冷漠的臉,半絲波兒都沒。
當(dāng)然,右相家的大公子跪,奴才們也不敢站著??葱υ捯彩枪蛑吹?。
不知幾個(gè)時(shí)辰過去,奴才堆里傳來一聲吃痛,旋即就是一個(gè)年長者的呵斥。
他余光看過去,是個(gè)小黃門,十三四的樣子,跪得太久,身子搖搖欲墜了。
“墊膝。”他從懷里拿出一卷《孟子》,遞給那個(gè)小黃門。
所有人愣了。圣賢之書,拿來墊膝蓋?
“大公子使不得!這小子只是個(gè)奴才,跪得該!”周遭磕頭如搗蒜。
她亦不解。銀鈴般的聲音遲疑:“趙沉晏,聽聞這《孟子》是你隨身攜帶,隨時(shí)三省吾身的,如今被個(gè)臭奴才壓上頭,你也不怕孟師在天之靈,罵你一句輕辱圣賢。”
然后她永遠(yuǎn)也不會(huì)忘了他的回答。
“寒窗十載,所習(xí)非圣賢書,圣賢心也。”
那時(shí),他臉色雖蒼白,目光卻亮得像最絢爛的日光,語調(diào)雖淡,卻字字句句可鎮(zhèn)河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