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劍穗

　　“你……你剛才做了什么……”程英嚶死死地盯著趙熙行，臉上白一片紅一片。

　　而暗中的阿巍，則管他什么皇太子，差點(diǎn)刀就擱在男子頸上了。

　　這豈止是登徒子，簡直是明目張膽的，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于是，那張比正常餅子大了兩圈的，大大餅，也就有解釋了。

　　原來坑，早就挖好了。

　　趙熙行輕咳兩聲，似乎自己臉也有些燙，不敢看女子，扭頭道：“民以食為天。考察下民米糧之食，亦是儲君之責(zé)。”

　　看著那副大義凜然的圣人皮相，程英嚶一把將大餅扔了過去。

　　“趙沉晏！這事兒玩大了??！從當(dāng)年你踢羊皮球砸了我的花兒，我就該知道，你不是正經(jīng)人?。?！”

　　言罷，女子便怒氣沖沖而去，背影昭君裘緋紅，正如在男子看不見的方向，她的臉，也成了一般的顏色。

　　原地雪落，月灑無聲，煙花爆竹還在熱熱鬧鬧的綻放，趙熙行呆在原地，還沒散去的歡喜，凝固在疑惑上。

　　他劍眉微蹙，看著女子消失的方向，嘀咕一句：“不對啊，《春柳鶯》里是這么記載的呀，本殿照做了，怎么會生氣呢？”

　　讀盡圣賢書的男子，實(shí)在想不通，自己挑燈夜讀學(xué)來的本事，好像，結(jié)局有點(diǎn)不一樣？

　　都說世間風(fēng)月難描摹，殊不知最難的，是風(fēng)情二字。

　　郎情妾意，曉風(fēng)殘月，個中多少撓心焦肺，那圣人要?dú)v的劫，還剩了不止九九八十一。

　　年關(guān)，風(fēng)雪疾，盛京家家戶戶貼上了鮮紅的窗花，屠蘇酒的香氣飄遍大街小巷，新歲安康走街串巷，天不亮就熱鬧起來了。

　　吉祥鋪?；ㄈ布词捳?，卻懷抱著劍，對著堂下拜年來的紅衣姑娘，有些面僵：“說了，我不收?！?p>　　“三哥哥，不過是一個劍穗，又不是金的銀的，你面子如何抹不開？”桂葉子遞出年禮的手凝在半空，嘟噥道。

　　女子掌心，一個絡(luò)子打的劍穗，銀絲線，末端墜了兩顆鮮紅的珊瑚珠，想來男子舞劍之時，穗子搖動，銀光并劍光，飄飄粼粼，更添風(fēng)流幾許。

　　不算貴重，但好東西，確實(shí)是費(fèi)了心思的。

　　蕭展自然瞧得出，但越瞧得出，臉就越冷：“不是禮的問題，是我不收！我不收除了阿姐和婆婆外，任何女子的禮！往年都這樣，你還不知！”

　　桂葉子一身簇新的水紅猩猩氈，羽毛緞的斗篷，如鴉云鬢中簪了一枝剛摘的梅花，銀紅灰鼠皮的小靴尖端，各繡了兩只活靈活現(xiàn)的小狐貍。

　　十四歲的韶華，往那一杵，粉光脂艷，素日英氣利落的小臉，也喜慶得跟畫上兒的麻姑似的。

　　蕭展上下一溜眼，便收了視線回來，加了句：“看來桂家著實(shí)寵你，下了本錢，瞧瞧，穿得跟官家姑娘似的。你這份年禮，就更擔(dān)待不起咯?！?p>　　男子話里帶了淡淡的寒意，桂葉子咬了咬下唇，忽的把劍穗往案上一拍，砰一聲，驚天動地。

　　蕭展一驚。

　　但見女子一把抄出了身背的梅花槍，槍影一晃，尖刃對準(zhǔn)男子，一聲清叱，震得房梁上的灰都往下抖。

　　“呔！何方妖怪，敢不收本姑娘的禮！本姑娘便與你斗過一盤！大膽小妖，輸了，收禮！！贏了，本姑娘身背白旗，繞你吉祥鋪三圈！?。　?p>　　“喲嚯！這個賭下得大??！小丫頭，跟我打從沒贏過，今兒定叫你繳械投降做烏龜！”

　　蕭展眸底精光一爆，霎時來了興致，很熟練地長劍出鞘，足尖一點(diǎn)，就迎了上去。

　　兩人都是一路打出來的相識，吉祥鋪開了幾年，便斗過幾次法，當(dāng)然結(jié)局從來都一樣，卻這份一樣也重復(fù)了三年。

　　吉祥鋪和祥云鋪，開始還擔(dān)心下，后來就當(dāng)個固定看頭，定時圍觀，喝著茶嗑著瓜子，討論下什么時候，練槍的能打過練劍的。

　　于是一時間，檐下飛雪呼嘯，屋內(nèi)槍影劍影熱鬧，漫天紅梅煞九霄，斬落銀光三千丈，兩股殺意上天入地，直搗凌霄寶殿去。

　　兩人都沒有手下留情。槍槍擊要害，劍劍打七寸，直打了個酣暢淋漓，楚漢爭雄烏江難封王。

　　然而，一個時辰后，當(dāng)紅梅槍擱在蕭展頸上時，后者半天都沒緩過神來。

　　他輸了。

　　打了三年，他第一次，輸給了這個十四歲的手下敗將。

　　“你！你竟讓小爺我輸……”常勝將軍的心性兒，也讓蕭展一時掛不住，臉色一紅一白，瞪著女子舌頭打結(jié)。

　　桂葉子抹了把額頭的汗，大冬天的，她卻眸眼雪亮，殘留的槍影銳意未消，激蕩在她眉心，似有錚鳴。

　　“三哥哥，我贏了！我贏了??！我贏了?。?！”

　　三年贏一把，出一口惡氣，桂葉子也壓不住十四歲的心性，在屋里朗聲大笑，露出一圈碎米牙，拍手歡呼。

　　蕭展看得臉皮一黑，正要端長輩的架子訓(xùn)兩句，卻突然眼神一凝。

　　白布。女子兩手的掌心纏了厚厚的白布，似乎剛才一番斗武，還有隱隱的血滲出來。

　　傷。練槍的傷，無數(shù)次的淚水和傷痛中，換來的一次槍贏了劍。

　　“你……為了這次贏，練得……何苦？你不是一直輸么，再輸一次又何妨？”蕭展倒吸口涼氣，語氣加重，帶了分不忍的責(zé)備，“若手廢了，這輩子才是拿不了槍了！”

　　“不！因?yàn)槲抑滥愕囊?guī)矩，不收外面女子的禮！所以，一定要贏，一定！”

　　桂葉子賭氣般揚(yáng)起了下頜，瞳仁灼灼，似紅梅，綻放至荼蘼。

　　她一把將那個劍穗扔過來，才騰起的得意又帶了分緊張——

　　“這樣，三哥哥就可以收下我的穗子了啊！”

　　蕭展一愣。這女子沒日沒夜的苦練，贏他一次，就是為了讓他收下年禮，這么個孩子氣的心愿。

　　良久，他摸了摸鼻子，低低一句：“……傻不傻？”

　　“才不傻呢！愿賭服輸！三哥哥，收好咯！”

　　桂葉子抿嘴一笑，也不知是熱的還是羞的，小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

　　桃李莫相妒，夭姿元不同。猶余雪霜態(tài)，未肯十分紅（注1）。

　　這人世間風(fēng)雪惡，卻還有紅梅綻，笑殺盛京百花嬌。

　　蕭展心里一跳。然后就默默地收下了那個劍穗子。

　　年，終于隨著壓城大雪，來了。

　　百姓們忙著包押歲錢，燒火團(tuán)年飯，帝宮卻開始忙碌起南郊祭祖。

　　各種備禮備犧牲備輦駕，闔宮忙翻了天，按照規(guī)矩，天家直系正統(tǒng)，全部都要去，彼時的陣仗，十里黃幛百里翠羽都不嫌過。

　　然而，這樣一片緊鑼密鼓中，東宮卻是一片悄寂。

　　注釋

　　1.桃李莫相妒，夭姿元不同：全詩出自《紅梅》，作者宋代王十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