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陵第一聲晨鐘敲響,薄曦破曉。
程英嚶放下了羅子黛,看向了鏡中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三年了。
重新畫胭脂,描雙眉,著我紅羅衣,本就裊娜的容顏綻放出了灼灼艷光。
時光里的人兒慢慢重疊,疊成一張青澀褪去,交織著迷惘和鐫刻的臉。
俱往矣。又剛剛,歸來。
咚。第三聲晨鐘敲響,程英嚶起身,推門而去,走向哀帝陵。
雪又下起來了。紛紛揚揚,漫天玉屑,皇陵青山連綿,在雪被下沉默。
程英嚶深一腳淺一腳的踏進雪地里,鮮紅的昭君裘像一顆紅櫻桃,隱沒在無邊無際的雪白里。
她走得踉蹌,雪積得太深,呼呼北風(fēng)劃得她呼吸也困難,天地間獨她一人。
終于,她跨過了祾恩門,來到了青山腳下,面前是筆直的神道,矮松蒼翠,盡頭供奉牌位的神殿,紅墻琉璃瓦像極了當(dāng)年,還有他的帝宮。
哀帝天啟皇帝。
依稀的,清楚的,她看到神殿正中的牌位上,六個篆書。
她不禁渾身一抖,像是一個經(jīng)年的夢,在眼前成魘。
“陛下,陛下,陛下……”女子夢囈般呢喃著,艱難地踩過神道上沒膝的雪。
向他走去。
風(fēng)雪中,朦朧里,她見得他也向她走來。
蒼白的臉,卻噙了世上最溫柔的星光,眉梢眼角的笑,細細的紋。
一襲明黃衫子,清癯煢煢,他像當(dāng)年那場九州同慶的嫁娶一樣,向她走來。
迎接,他的妻。
三年了,有故人容顏未老。有人,卻已非了當(dāng)年模樣。
“陛下,陛下,陛下……”
女子加快了腳步,竭力用記憶中十二歲的聲音,喚他。
就像當(dāng)年她披著紅蓋頭,小小的身子拖著長長的宮袍,走向,她的夫。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女子突然有些緊張。見他的那一瞬,她應(yīng)該說些什么呢?
說她長大了,說他老了,還是帝宮牡丹依舊,他們卻都成了史官筆下的過去。
仿佛從不曾在這人世存在過,不曾用熾熱又混濁的淚水,澆灌一場青史流芳,他和她都成了刮過盛京上空的風(fēng),無人記起。
或者,她應(yīng)該告訴他,自他一別,她再也不種六出花,帝宮舊殿里的六出,都成了廢草。
又或者,是她做了三年的“花二”,以一個相似的音,等著某一日魂兮歸來,還能在滄海桑田中找到她。
是了,花兒。
她一直在等他。
等此時此刻,他向她走來,向她笑,喚她。
花兒。
冥冥之中,山河寂滅。
女子忽的就迷糊了。
時間在那一刻破碎,混亂的光影中,她感到自己在變小,變矮,臉頰重新長出嘟嘟的肉,回到那個十二歲。
在那一天之前,她被關(guān)在金碧輝煌的別邸里,從天井里仰望一方八角的天空。
在那一天之后,她看見著紅喜衣的他拿秤桿挑開蓋頭,蹲下來,對她笑。
花兒,朕叫你花兒好不好。
于是,她這一生,得救了。
于是,她這一生,也惹了第一個結(jié)。
她終究不知道,她該跟他說些什么,尋常問問他,他過得好不好,黃泉的盡頭,是否有肆意綻放的六出花。
“陛下……”
女子走得太急,雪又深,竟是撲通一聲,栽在雪地里。
然而她撲棱著站起來,雪也顧不得擦,依舊搖晃的向他走去。
想快一點,看看他,是否是當(dāng)年模樣,想聽他再喚一聲,花兒。
撲通。女子又栽在雪地里,雪沫子從衣襟鉆進去,冷得她霎時滿臉青紫。
然而她又只是站起來,繼續(xù)向他而去,這三年的時間啊,太難跨過,這一生的孽啊,緣都是苦。
于是又摔倒,又前行,摔倒,前行,不知那女子在雪地里摔了多少個跟頭,小臉蒼白,被冰渣劃破的掌心,滿是血。
但她還是沒有凝滯。急匆匆的向他去,生怕慢了一點,他又離她而去。
風(fēng)雪故人歸,聲聲喚,夢境生。
她唱起了歌,朦朦寐寐中,荒惚的低吟,攜裹著北風(fēng)飄散。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我寄人間雪滿頭……”
女子溫柔的唱著,哀艷的唱著,杜鵑啼血,天地間孑孑獨一人。
哪里有那等著她的男子。
她只看見神道盡頭的神殿,牌位上六個篆書。
哀帝天啟皇帝。
他長眠于此,再不歸來了,再不會喚她花兒,噙著星光璀璨的笑。
是了,只剩她了。
女子渾身一抖,開始不知疲倦的吟唱起來,嗓子都啞了,也不停息的吟唱。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
你知不知,今天,雪。十二月的天,我來看你,飛雪中我見你對我笑。
你知不知,人間輾轉(zhuǎn)別離,多少長夜難眠,我聲聲喚你的名字,無人應(yīng)。
……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
程英嚶把手伸向漫天的雪,雪花在滾燙的掌心融化,什么也抓不住。
連他陵寢上空的飛雪,一縷風(fēng),一粒冰,她什么也留不住。
只有青山亙古,他在時間里,在回憶里,再不會離她。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女子最后吐出一句,感到鮮血從唇角流下。
她笑笑,然后就栽了下去。
模糊的視線里,她看到一抹緗色衣衫,是趙熙行那廝,他從馬上翻身而下,急急向她跑來。
“程英嚶?。?!”
他喚她,有些破音的急呼,和冥冥中那喚花兒的聲音重疊。
她想應(yīng)他,但破了的喉嚨,什么也說不出了。
他白著臉,滿頭大汗的跑到她跟前,一把將她攔腰抱起,掌心傳來的溫?zé)?,他眸底有最盛的光?p> 好美。
你不是跟著去祭祀順帝了么。
她眼神里的疑惑向他發(fā)問。
“我擔(dān)心你!怕你心結(jié)過重,出什么茬子,就八百里加急趕回來了!傻子,你這個傻子!來人!傳御醫(yī)!來人!”
以圣人著稱的他,向來冷靜持重的臉,后怕得唇角都在哆嗦。
他抱著她向御醫(yī)所沖去,她最后回頭,越過他肩膀,看到那明黃衫子的男子又回來了。
站在神殿盡頭,蒼白的臉,笑,目送著她,如同告別。
程英嚶也笑了。然后安心的閉上了眼。
世界變?yōu)楹诎档淖詈笠豢?,她仿佛聽到越來越遠的神殿盡頭,溫柔一聲。
花兒別怕啊。
……
好,花兒,不怕。
這牢籠外的光。
這光里的乘風(fēng)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