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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朝鳳儀

第八十四章 歸來

兩朝鳳儀 枕冰娘 2138 2019-11-01 13:29:42

  東陵第一聲晨鐘敲響,薄曦破曉。

  程英嚶放下了羅子黛,看向了鏡中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三年了。

  重新畫胭脂,描雙眉,著我紅羅衣,本就裊娜的容顏綻放出了灼灼艷光。

  時光里的人兒慢慢重疊,疊成一張青澀褪去,交織著迷惘和鐫刻的臉。

  俱往矣。又剛剛,歸來。

  咚。第三聲晨鐘敲響,程英嚶起身,推門而去,走向哀帝陵。

  雪又下起來了。紛紛揚揚,漫天玉屑,皇陵青山連綿,在雪被下沉默。

  程英嚶深一腳淺一腳的踏進雪地里,鮮紅的昭君裘像一顆紅櫻桃,隱沒在無邊無際的雪白里。

  她走得踉蹌,雪積得太深,呼呼北風(fēng)劃得她呼吸也困難,天地間獨她一人。

  終于,她跨過了祾恩門,來到了青山腳下,面前是筆直的神道,矮松蒼翠,盡頭供奉牌位的神殿,紅墻琉璃瓦像極了當(dāng)年,還有他的帝宮。

  哀帝天啟皇帝。

  依稀的,清楚的,她看到神殿正中的牌位上,六個篆書。

  她不禁渾身一抖,像是一個經(jīng)年的夢,在眼前成魘。

  “陛下,陛下,陛下……”女子夢囈般呢喃著,艱難地踩過神道上沒膝的雪。

  向他走去。

  風(fēng)雪中,朦朧里,她見得他也向她走來。

  蒼白的臉,卻噙了世上最溫柔的星光,眉梢眼角的笑,細細的紋。

  一襲明黃衫子,清癯煢煢,他像當(dāng)年那場九州同慶的嫁娶一樣,向她走來。

  迎接,他的妻。

  三年了,有故人容顏未老。有人,卻已非了當(dāng)年模樣。

  “陛下,陛下,陛下……”

  女子加快了腳步,竭力用記憶中十二歲的聲音,喚他。

  就像當(dāng)年她披著紅蓋頭,小小的身子拖著長長的宮袍,走向,她的夫。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女子突然有些緊張。見他的那一瞬,她應(yīng)該說些什么呢?

  說她長大了,說他老了,還是帝宮牡丹依舊,他們卻都成了史官筆下的過去。

  仿佛從不曾在這人世存在過,不曾用熾熱又混濁的淚水,澆灌一場青史流芳,他和她都成了刮過盛京上空的風(fēng),無人記起。

  或者,她應(yīng)該告訴他,自他一別,她再也不種六出花,帝宮舊殿里的六出,都成了廢草。

  又或者,是她做了三年的“花二”,以一個相似的音,等著某一日魂兮歸來,還能在滄海桑田中找到她。

  是了,花兒。

  她一直在等他。

  等此時此刻,他向她走來,向她笑,喚她。

  花兒。

  冥冥之中,山河寂滅。

  女子忽的就迷糊了。

  時間在那一刻破碎,混亂的光影中,她感到自己在變小,變矮,臉頰重新長出嘟嘟的肉,回到那個十二歲。

  在那一天之前,她被關(guān)在金碧輝煌的別邸里,從天井里仰望一方八角的天空。

  在那一天之后,她看見著紅喜衣的他拿秤桿挑開蓋頭,蹲下來,對她笑。

  花兒,朕叫你花兒好不好。

  于是,她這一生,得救了。

  于是,她這一生,也惹了第一個結(jié)。

  她終究不知道,她該跟他說些什么,尋常問問他,他過得好不好,黃泉的盡頭,是否有肆意綻放的六出花。

  “陛下……”

  女子走得太急,雪又深,竟是撲通一聲,栽在雪地里。

  然而她撲棱著站起來,雪也顧不得擦,依舊搖晃的向他走去。

  想快一點,看看他,是否是當(dāng)年模樣,想聽他再喚一聲,花兒。

  撲通。女子又栽在雪地里,雪沫子從衣襟鉆進去,冷得她霎時滿臉青紫。

  然而她又只是站起來,繼續(xù)向他而去,這三年的時間啊,太難跨過,這一生的孽啊,緣都是苦。

  于是又摔倒,又前行,摔倒,前行,不知那女子在雪地里摔了多少個跟頭,小臉蒼白,被冰渣劃破的掌心,滿是血。

  但她還是沒有凝滯。急匆匆的向他去,生怕慢了一點,他又離她而去。

  風(fēng)雪故人歸,聲聲喚,夢境生。

  她唱起了歌,朦朦寐寐中,荒惚的低吟,攜裹著北風(fēng)飄散。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我寄人間雪滿頭……”

  女子溫柔的唱著,哀艷的唱著,杜鵑啼血,天地間孑孑獨一人。

  哪里有那等著她的男子。

  她只看見神道盡頭的神殿,牌位上六個篆書。

  哀帝天啟皇帝。

  他長眠于此,再不歸來了,再不會喚她花兒,噙著星光璀璨的笑。

  是了,只剩她了。

  女子渾身一抖,開始不知疲倦的吟唱起來,嗓子都啞了,也不停息的吟唱。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

  你知不知,今天,雪。十二月的天,我來看你,飛雪中我見你對我笑。

  你知不知,人間輾轉(zhuǎn)別離,多少長夜難眠,我聲聲喚你的名字,無人應(yīng)。

  ……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

  程英嚶把手伸向漫天的雪,雪花在滾燙的掌心融化,什么也抓不住。

  連他陵寢上空的飛雪,一縷風(fēng),一粒冰,她什么也留不住。

  只有青山亙古,他在時間里,在回憶里,再不會離她。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女子最后吐出一句,感到鮮血從唇角流下。

  她笑笑,然后就栽了下去。

  模糊的視線里,她看到一抹緗色衣衫,是趙熙行那廝,他從馬上翻身而下,急急向她跑來。

  “程英嚶?。?!”

  他喚她,有些破音的急呼,和冥冥中那喚花兒的聲音重疊。

  她想應(yīng)他,但破了的喉嚨,什么也說不出了。

  他白著臉,滿頭大汗的跑到她跟前,一把將她攔腰抱起,掌心傳來的溫?zé)?,他眸底有最盛的光?p>  好美。

  你不是跟著去祭祀順帝了么。

  她眼神里的疑惑向他發(fā)問。

  “我擔(dān)心你!怕你心結(jié)過重,出什么茬子,就八百里加急趕回來了!傻子,你這個傻子!來人!傳御醫(yī)!來人!”

  以圣人著稱的他,向來冷靜持重的臉,后怕得唇角都在哆嗦。

  他抱著她向御醫(yī)所沖去,她最后回頭,越過他肩膀,看到那明黃衫子的男子又回來了。

  站在神殿盡頭,蒼白的臉,笑,目送著她,如同告別。

  程英嚶也笑了。然后安心的閉上了眼。

  世界變?yōu)楹诎档淖詈笠豢?,她仿佛聽到越來越遠的神殿盡頭,溫柔一聲。

  花兒別怕啊。

  ……

  好,花兒,不怕。

  這牢籠外的光。

  這光里的乘風(fēng)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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