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章 還恩

　　這一年，三月春。

　　湘南野史崩潰，天下輿論囂囂。

　　自打楊功朝堂命諫，儒生們便如義軍一般向京城匯集，大有勠力同心剿匪之勢。

　　于是這天，楊功在儒林中的地位有多高，涌到賈府門口的儒生就有多多，賈府眾人如臨大敵，門外被圍得水泄不通。

　　“怎的那么多書生？叫什么呢？我們吉祥鋪殺了人不成？”程英嚶透過門縫瞧外面的人海，烏泱泱的。

　　筎娘手持剪刀，抵在大門前，忿忿：“楊功，儒林之首，學(xué)問巨擘，他的一句話在讀書人中間，有時(shí)比圣旨還有用。這樣的人物都帶了白綾上殿了，鬧得死志已決的樣子，天下儒生還不得瘋了般，把賬算在吉祥鋪頭上？”

　　容巍也撫刀憤慨：“都是一群讀書讀傻了的，黑白都分不清了，跟為虎作倀有甚分別！”

　　賈府外聲討如潮，氣勢震天，就算隔了朱戶紅墻，還能聽見那些難聽話，句句都是戳脊梁骨，什么窩藏大逆，禍亂國本，字字都是扣大帽子。

　　自從戰(zhàn)亂起，城中不太平，程英嚶就把筎娘二人接到賈府同住，互相有個(gè)照應(yīng)，國公夫人也應(yīng)了，反正賈府大，還少些冷清，沒想到儒生們吉祥鋪沒找到人，直接就上賈府了，國公的名頭也鎮(zhèn)不住，全跟瘋狗樣的亂咬人。

　　賈韋氏心驚膽戰(zhàn)的拉住程英嚶，沉聲：“丫頭，沉晏小子把該說的也給老身說了，包括湘南野史，這儒生們來得古怪??！”

　　程英嚶也面色凝重：“不錯(cuò)，自打皇貴妃云游后，湘南野史的崩潰是遲早的事，我也就沒去管，想任它去。沒想到邊疆戰(zhàn)事起，南邊黨人帶著東周舊人，成了西周百姓的一根刺。這個(gè)點(diǎn)兒上煽動(dòng)民心，趁勢起風(fēng)，把我吉祥鋪拉下水……”

　　頓了頓，程英嚶碎米牙一咬：“這是沖著我的命來的?。?！”

　　眾人色變，戰(zhàn)爭能使一切變得異樣，尤其是民心還默認(rèn)，突然爆發(fā)的戰(zhàn)爭與南邊黨人有關(guān)。

　　比如前腳為了穩(wěn)定民心，沈圭這個(gè)平昌侯都能斬立決，后腳就爆出吉祥鋪身份，南邊黨人又拖著東周舊人如履薄冰，實(shí)在能預(yù)見以大局為重，上面揮刀斷臂能做出什么決斷來。

　　賈府外的喧囂越來越大，儒生們的氣勢越來越壯，已經(jīng)有人開始強(qiáng)行砸門，還有搬了云梯，直接試圖翻進(jìn)來的。

　　群情激憤的人潮一旦涌進(jìn)來，什么道理身份都不好使，民怨會(huì)不分青紅皂白，殺人不眨眼。

　　刻不容緩。眾人都急了，玉漏滴答催人命，府內(nèi)的丫鬟哭成一片，仿佛半只腳都踏進(jìn)地獄門了。

　　賈韋氏一連聲問旁邊：“給東宮送信的奴才回來沒？”

　　“國公夫人莫去叨擾東宮了！”程英嚶打斷，壓下私心里的委屈，“他政事繁雜，哪里分得開身，就算分得開，莫非還能站到天下儒生的對立面去？那我可就真成了紅顏禍水了！”

　　“……孩子，苦了你了?！辟Z韋氏紅了眼，良久才嘆出氣。

　　“缺了他就辦不成事了？本宮憫德皇后，天下何人敢阻！”程英嚶暗自給自己打氣，擠出一絲輕松的笑，“我早該想到有這么一天的……”

　　言罷，程英嚶就要開門，自己出去擔(dān)，卻沒想玄衣身影擋在她面前。

　　“皇后娘娘，臣曾跪在陛下面前，獻(xiàn)上了刀，和一輩子的忠誠。”容巍單膝跪地，是武將的禮。

　　時(shí)光一剎那在他身上回溯，回到東周的羽林衛(wèi)上將軍，意氣風(fēng)發(fā)，刀鋒如雪，在那著明黃衫子的男子面前演練刀法，以為天下的事都很簡單，一柄刀都能解決。

　　“你看，最鋒利的刀，還不一定能敵過最柔軟的花瓣呢?！蹦凶訐u落漫天桃瓣，笑得溫柔又蒼白。

　　他從此刀道頓悟，創(chuàng)出了驚艷世間的桃花斬，也從此有了身為武將的第一份誓言，關(guān)于忠誠，和平生不悔。

　　“容將軍……”程英嚶喚出泛黃的稱呼，她能看見蒙塵的刀光，重新在男子眸底鮮亮起來。

　　容巍將佩刀往旁邊的石階上砸，外面的金玉殼子脫落，露出里面的本來面目，一把曾經(jīng)在東周人擋殺人，神擋弒神的名刀，破軍天刀。

　　“陛下的恩，今日，臣便還了?！蹦袃河袦I不輕彈，此刻的容巍卻也語調(diào)有咽。

　　程英嚶初是微驚，但轉(zhuǎn)念想到某個(gè)胡攪蠻纏的少年，似乎明白了什么，她點(diǎn)點(diǎn)頭，以憫德皇后的身份：“本宮，準(zhǔn)。今日若太平歸來，以后，便請容將軍隨自己的心意去吧?！?p>　　容巍向程英嚶再拜，然后毅然決然的推門，走了出去。

　　沸水般的儒生們見得有人出來，吵嚷的更猖狂了，卻又懼那刀光，腳步不由自主的打哆嗦，仿佛是來自本能般的，見得黃泉鬼神來。

　　是，容巍握緊了重見天日的破軍天刀，歲月并沒使刀光暗淡，氣勢在他身上攀升，屬于上將軍的威嚴(yán)和殺氣，歷滄桑而愈發(fā)璀璨。

　　“在下，東周羽林衛(wèi)上將軍，容巍。當(dāng)年奉先帝遺詔，護(hù)憫德皇后，貞明太子，筎娘姑姑逃出宮變。然，顛簸流離，擔(dān)驚受怕，宮中的貴人們不堪承受。憫德皇后等人相繼薨歿，在下便孤身一人，尋至盛京吉祥鋪，靠著給花氏一家看家護(hù)院，掙口飯吃。如今所謂東周舊人，只在下一人，爾等莫牽連無辜。”

　　容巍橫刀立于賈府門前，朗聲赫赫，身若天將。

　　“胡言亂語！我看你就是被推出來頂罪的！虛張聲勢嚇誰呢！”一個(gè)嚷得最厲害的儒生冷笑，打頭就沖上去動(dòng)手。

　　沒想到時(shí)間在那一刻靜止。

　　所有人都沒看清發(fā)生了什么，因?yàn)榻跤诘赖奈?，在那一刻就留下了刀光殘影，于天地間不散。

　　儒生倒了下去，聲兒都沒來得及吱，脖子上細(xì)小的血痕，一點(diǎn)紅，若桃花。

　　人群有片刻的死寂。

　　然后有從肺腑榨出的驚恐尖叫，撕裂空氣。

　　“桃花斬！是他，沒錯(cuò)，容巍上將軍??！那把刀是破軍天刀！??！”

　　桃花斬，詩情畫意的三字，卻如地獄鐘聲響，騷亂，如點(diǎn)燃油庫的火星子，轟隆一聲爆炸開來。

　　“原來吉祥鋪窩藏的大逆是你啊！定是爾與南邊黨人勾結(jié)！莫非今日還想仗勢欺人，草菅人命么！大家不要怕，天子腳下還有沒有王法了？就任得他一介武夫放肆么！”

　　“容?。∷脑聦m變爾斬殺我西周兒郎無數(shù)！血仇，這是和我整個(gè)西周的血仇??！爾還有什么臉活在世上！為我西周英靈償命，血債血償！”

　　儒生們看著同伴的尸體，聲淚俱下，那種維護(hù)正道的熱情，讓眾人仿佛期待死亡般，以成全舍身取義的美名，如此追隨先賢而去也。

　　足矣，流芳百世。

　　恐懼和憤怒到了頂點(diǎn)后，就轉(zhuǎn)變?yōu)榻跤薮赖哪懥?，儒生們?nèi)考t了眼，腦子都漿糊了，反而拼命般全沖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