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傀儡女皇
馬蹄聲響徹了整條街道。
兩百名黑色軍裝的利利安“黑衣騎兵”與一百名白色軍裝的利利安“白衣騎兵”在城市內(nèi)行進。他們衣著整潔、裝備精良,步伐有序,即便是外行人也能看出這是精銳中的精銳。除了軍隊的裝備,他們還帶上了來自利利安正規(guī)軍各部隊自己的旗幟,各色的旗幟在隊列上方隨風(fēng)飄揚,使得他們無比搶眼。
這是從前線抽調(diào)回來的精銳部隊,其領(lǐng)頭者正是利利安大總督款冬。
與上一次帶著小公主進入利利安城時完全不同,此刻的他身穿黑色軍禮服,一側(cè)肩膀披著代表利利安大總督身份的黑紅白三色相間的短披風(fēng),猶如從正戰(zhàn)場凱旋的勝利者一樣。
事實上,利利安軍隊在前線接連取得進展,漸漸掌握了東線的主動權(quán)。利利安人感到這位新任的大總督?jīng)]有辜負他們的期望,他們給予了熱烈的歡迎。
然而位于歡呼聲中央的款冬,臉上卻看不到絲毫的笑容。
穿過大半個利利安城,款冬來到了今天的目的地——利利安萬神殿。接下來,這里將要舉行女皇的加冕典禮,而款冬正是這場典禮最重要的嘉賓。
不過在參加典禮之前,他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
款冬剛剛從馬背上下來,不等士兵隨從跟上,就只身走進了萬神殿。一路上各地權(quán)貴們都上前來向他問候,他只是簡單地敬禮示意,腳下的腳步并未放慢多少。
終于,他來到萬神殿的側(cè)廳,在這里,他久違地見到了自己的學(xué)生,加冕典禮的主角鈴蘭。
和之前跟隨郁金香出門的時候不同,今天的鈴蘭穿上了與嬌小身材并不相稱的、巨大的禮服長裙。長裙主要由藍白兩色組成,上面繪有象征帝國的鳳凰圖案、象征遺跡眾神的八角星圖案、還有象征她自己的鈴蘭花圖案。她的長發(fā)被盤了起來,整齊地扎在腦后,宛如當(dāng)年康乃馨皇后的形象一樣。
雖然她那張臉龐仍舊稚氣未脫,但在身衣裝襯托下,也有了一兩分成熟與穩(wěn)重。
款冬進門的時候,鈴蘭正低著頭坐在鏡子前面。周圍的女仆們忙碌地來來往往,利利安口音的話語也是嘈雜不休,只有她一個人一動不動,一聲不吭,靜靜地在那里等待著什么。下一刻,款冬的身影出現(xiàn)在鏡子里,她才猛然從恍惚中醒來。
鈴蘭一邊從椅子上起身,一邊轉(zhuǎn)過來向款冬的方向邁步。但是她忘記了自己這身打扮并不適合這樣大的動作,結(jié)果她踩到了自己的裙擺,摔倒在了地上。
旁邊傳來女仆的驚叫聲,不過在她們靠近之前,鈴蘭就已經(jīng)自己爬了起來。
她再度看向自己面前的這個男人。
他穿著軍裝,站姿筆挺筆挺的,和過去在天平堡的時候沒有什么區(qū)別,只是那張棱角分明的撲克臉上,多了一絲絲憔悴。
款冬舉起手向鈴蘭敬軍禮,然后說:“公主殿下,我回來了?!?p> 鈴蘭連忙也舉手向款冬敬軍禮,這是過去在天平堡時的習(xí)慣。但由于她現(xiàn)在穿著的是禮服而不是軍服,這個敬禮的動作顯得特別奇怪。
“您應(yīng)該微微點頭,以示還禮?!笨疃f道。
他的語調(diào)平淡而冰冷,也和之前在天平堡時一樣。
鈴蘭放下手,微微點頭向款冬還禮。
“款冬老師……大總督先生……”然后鈴蘭開口了,一開始她習(xí)慣性地用“老師”這個稱呼,但是說到一半?yún)s又改口了。更奇怪的是,當(dāng)她說完“大總督先生”這幾個字之后,什么也說不出來了。
明明在見面之前,她積攢了很多很多話要說,但現(xiàn)在什么都說不出來了。
不知道什么時候起,女仆們悄悄退了開去,萬神殿的側(cè)廳里,只剩下鈴蘭和款冬兩個人。四下里忽然安靜起來,鈴蘭甚至可以聽見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聲。
“從今天開始,您就是女皇陛下了?!笨疃贿呎f,一邊走到鈴蘭面前,他蹲下身子,將鈴蘭被自己踩踏凌亂的裙擺整理好,“您的一舉一動代表整個帝國,不能再像以前一樣,必須時刻注意自己的身份和責(zé)任?!?p> 鈴蘭看著款冬,過了好幾秒才開口:“老師,您這次回來,在利利安城呆多久?”
“加冕典禮一結(jié)束,我就回去前線。”款冬站起身,同時回答。
“前線……前線的戰(zhàn)事很緊張嗎?”鈴蘭問完,便覺得自己問了一個毫無意義的問題。
“是的,現(xiàn)在正是生死存亡的關(guān)頭?!笨疃唵蔚卣f,但沒有做任何具體解釋。
鈴蘭又沉默了一會兒,才吞吞吐吐地開口說:我可以跟您一起去前線嗎?我不想一個人留在這里,我想跟在您的身邊。”
款冬用冰冷的語氣說:“我剛剛已經(jīng)說過,從今天開始您就是女皇陛下了,要明白自己的身份和責(zé)任。要挽救這個帝國,僅僅憑借我們在前線的努力是不夠的,必須要有一個人能凝聚起這整個帝國才行?!?p> “我知道,可是女皇的工作,我在前線也可以……”
“沒有可是,如果您不愿意留在利利安城的話,那我就命令您留在利利安城?!笨疃麛啻驍嗔蒜徧m的話,“按照法律,帝國皇帝在十六歲之前是不能親政的,必須由其監(jiān)護人攝政,也就是說您必須按照我的要求執(zhí)行。”
這一刻,款冬看起來和在天平堡的時候沒有區(qū)別,盡管她就要成為女皇了,款冬的話卻依然像是命令一樣,毫無妥協(xié)的余地。
鈴蘭的臉上,見到款冬之后好不容易恢復(fù)的幾分神采,又漸漸黯淡下去。
“我知道了……”鈴蘭低下頭,像犯錯的孩子般說道。
“抱歉,鈴蘭?!笨疃瑓s道歉起來。
不過這次,他沒有叫公主殿下,也沒有叫什么女皇,而是像過去那樣直接喊她的名字。
這個細節(jié),多少又讓鈴蘭的眼中恢復(fù)了一點神采。
又過了十余秒,鈴蘭努力地,讓自己的臉上展現(xiàn)出了一絲笑容。這笑容雖然滿是勉強,卻是自來到利利安之后的第一個笑容。
鈴蘭說:“我知道了,我會在利利安,好好完成自己的任務(wù)的。”
這大概是款冬最想聽到的回答,即便是那一直毫無表情的撲克臉,如今也露出了一絲寬慰。
“可是……可是我還不知道怎么樣,當(dāng)好一個女皇……”鈴蘭說。
“只要把以前學(xué)會的東西,都用上就好?!笨疃f。
“可是……以前的我根本沒有好好學(xué)過……”鈴蘭低下頭,這樣說道。她說的是事實,在天平堡的時候,她從未想過會有今天。
“不要擔(dān)心,雖然我在前線,但一定會全力支持您的。同時郁金香會代替我在利利安城管理后方事務(wù),如果您有疑問,可以多多咨詢他的意見。另外我還會派一個顧問給您,她一定會成為您的好幫手?!笨疃f。
“嗯!”鈴蘭答應(yīng)道。
“加冕儀式快要開始了,我先出去,在萬神殿的大殿門口等您?!笨疃f完,再度向鈴蘭敬禮。
鈴蘭正要舉手回禮,卻馬上意識到錯誤,改為微微點頭。
然后款冬轉(zhuǎn)過身,走了出去。
剛剛好不容易展露在鈴蘭臉上的一點笑容,又漸漸地消失了。
她知道,自己想對款冬說的并不是這些。但是昔日那個開朗、活潑,會把任何想法都坦然說出口的鈴蘭似乎不在了,如今坐在這里的,只是一個孤單又無助的女孩。
加冕典禮開始了。
首先響起的是和大總督上任時一樣的莊嚴鐘聲,鐘聲之中,郁金香作為利利安共和議會議長、利利安人的全權(quán)代表,進行了一番致辭演說。然后是利利安大祭司出場,他雙手端著橄欖枝編制而成的花冠,站在了天空之神瑞文的神壇旁邊。
按照正常的加冕儀式,應(yīng)該是納西索斯的大祭司將皇冠戴在新皇頭頂。但如今皇冠仍留在納西索斯,納西索斯大祭司更是成為了敵人,最終只能用這種利利安的方式來代替。
不一會兒,鈴蘭就出現(xiàn)在了大殿的正門前,她一身莊嚴穩(wěn)重的裝扮,收獲了眾人贊嘆的目光。
然后款冬走到了她的身邊,作為監(jiān)護人牽起她的手,一步一步往前走。
長長的裙擺拖在地毯上,萬神殿的大殿里鴉雀無聲。
在眾人的目送下,他們抵達了終點。
款冬松開了手,鈴蘭則走上最后一級臺階,然后回過神來面向眾人。
下一刻,大祭司雙手舉起花冠,戴在了她的頭上。
瑞文神壇的后面,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窗上用各種顏色拼成了美麗的圖案。陽光從這些圖案中透過,落在鈴蘭的身上,勾勒出了小女皇的輪廓。
“女皇萬歲!”款冬跪了下來,向鈴蘭高聲喊道。
隨后是郁金香,最后是其他那些來自各地的權(quán)貴們。
“女皇萬歲!!”
“女皇萬歲?。?!”
人們高呼著,聲音一次比一次響亮。
鈴蘭呆站在那里,一時間不知所措。
震耳欲聾的呼聲也好,眾人下跪的場面也好,這些其實她都經(jīng)歷過,但那時候這些東西都不是給她的,而是給她的父親——石斛蘭皇帝的。
而現(xiàn)在是給她的了。
加冕典禮結(jié)束后,人們對鈴蘭的稱呼從“公主殿下”變成了“女皇陛下”。
不過除此之外,她的生活并沒有太大的變化。
女皇的工作和她原本想象的不太一樣,早在天平堡的時候,她就被當(dāng)作皇位繼承人來進行培養(yǎng)。雖然她學(xué)習(xí)態(tài)度并不積極,但多少還是了解了一些關(guān)于政治和管理方面的知識。
可現(xiàn)在,這些知識完全沒有用上。
在這里,沒有需要她真正操心的事情。
雖然款冬不在身邊,但是郁金香每次都安排好了一切,鈴蘭只要簡單地按照日程表上的編排,一項一項完成即可。簽署各種文件、出席各種儀式、參加各種交際宴會。
就這樣,她日復(fù)一日地做著這些事情,不知不覺過去了半個多月。
這一天,一位新的訪客出現(xiàn)了。
從她走進房間的一刻起,就牢牢地吸住了鈴蘭的目光。
她穿著白色的利利安軍裝,戴著寬檐頭盔,眼睛以下的半張臉則完全用白布面罩遮住。她的身材高得驚人,甚至超過大部分的男性,幾乎要把這個房間給撐滿。如果不是因為緊致的軍裝勾勒出她身材的線條,鈴蘭幾乎無法辨認出她是一名女性。
在主人面前不能遮擋自己的面容,這是作為訪客基本的禮儀??墒撬]有摘下頭盔,也沒有解開面罩,甚至沒有開口向鈴蘭問好。她只是敬了個干脆利落的軍禮,然后雙手將一封信件遞到了鈴蘭面前。
鈴蘭似乎有些嚇到了,過了好幾秒她才把信接過來。
這是款冬從前線寄來的,標(biāo)題上注明了“介紹信”的字樣。她立刻把信封拆開讀了起來,而信中所介紹的人,正是她面前的這個白衣女性。
看到一半,鈴蘭就露出了更加驚訝的表情,她抬起頭再次看向這個女性,脫口而出般地問道:“你……您就是雪絨,白楊大總督的女兒?”
名叫雪絨的女性點了點頭,從動作來看她對鈴蘭并不失恭敬,但仍然沒有開口出聲。
鈴蘭早就聽說過白楊這個名字了。白楊是和父皇一起復(fù)興帝國的二十二位英雄之一,因為畢生征戰(zhàn)未嘗敗績,被利利安人譽為女武神嘉爾降臨世間;她連續(xù)十幾年身居利利安大總督的高位,是每一個利利安人仰慕的英雄,也是納西索斯酒館里吟游詩人和聽眾們的最愛。
而且她還是款冬的老師。
相傳,白楊有著一頭瀑布般的美麗銀發(fā),而面前這位女性的頭盔下面,垂落著編織成長辮的頭發(fā),在陽光下閃爍著耀眼的銀光。
鈴蘭繼續(xù)低頭看信,接下來的內(nèi)容她不經(jīng)意間讀出聲來。
“雪絨曾在利利安軍隊中擔(dān)任白衣騎兵指揮官,兼職利利安軍事學(xué)院教官,后來因為事故受傷,離職修養(yǎng)至今……現(xiàn)在特推薦她前往鈴蘭陛下身邊,擔(dān)任衛(wèi)隊長及臨時顧問的職位?!?p> 讀到這里,鈴蘭大概明白了為什么這個叫雪絨的女性要用面罩遮住自己的面容。她放下信,再度抬頭看向雪絨,這一次她注意到了雪絨的臉上,唯一沒有被遮擋住的眼睛周圍的部分,可以看到一點點傷疤的痕跡。
雖然只是一點點,但是任何人看上去都會覺得不舒服,包括鈴蘭也是如此。
“您……可以說話嗎?”接著,鈴蘭問了這樣的問題。
“可以,如果您覺得不討厭的話?!边@一次,雪絨開口了,她的嗓音沙啞而干燥,顯然是受過傷導(dǎo)致,甚至聽起來已經(jīng)不太像人類可以發(fā)出的聲音了。
聽到她的聲音,鈴蘭微微一愣。
不過也就只是微微一愣而已。
一秒之后,鈴蘭就從座位上起身,走到雪絨面前。身材嬌小的她抬起頭,細細地打量著雪絨,接著——她忽然露出了一點點笑容。
這次輪到雪絨愣了一下。
“那就是說,從現(xiàn)在開始,您就是我的衛(wèi)隊長和顧問了!”伴隨著那一點點笑容,鈴蘭眼睛里也露出了一點點興奮,看上去就像剛剛結(jié)實了新朋友的小孩子一樣。
“當(dāng)然,如果您不反對的話?!毖┙q用沙啞的聲音回答。
鈴蘭身邊的情況隨著雪絨的到來產(chǎn)生了很大的變動。
原本庭院附近的衛(wèi)兵們?nèi)勘怀纷撸瑩Q成了清一色的利利安正規(guī)軍士兵;與一般士兵的黑色軍裝不同,他們的黑色軍裝上多了個鳳凰圖案的胸章。他們組成了一支大約兩百多人的隊伍,被雪絨命名為“鈴蘭衛(wèi)隊”。
這是鈴蘭作為女皇的第一支私人軍隊。
最早庭院內(nèi)的仆人們也被召集了起來,他們現(xiàn)在有了明確的管理制度、詳細的工作日程和需要遵守的條例。
整個小庭院的外圍都被翻新了一遍,雖然氣派上遠遠不如納西索斯的皇宮,但作為女皇的臨時辦公居所,它不再被叫做舊街軍營,而有了新的名字——鈴蘭官邸。
一切都走上了軌道,漸漸地,鈴蘭也覺得身邊原本陌生的人和事正在變得熟悉和親切起來。她的身份,好像真的從來自納西索斯的公主,一點一點地變成了利利安的女皇。
這一天上午,郁金香依循慣例造訪鈴蘭官邸。
“女皇陛下,您最近的心情好像好了許多。”郁金香坐在茶幾一邊,帶著微笑說道。
“當(dāng)然,我現(xiàn)在畢竟是女皇了,不能總像以前一樣一臉陰沉吧?”鈴蘭坐在椅子上,同樣抱著微笑對郁金香說。
“記得兩個月前初次見面,您還對我感到有些害怕呢,想不到現(xiàn)在能像朋友一樣和您一起聊天,這可真是我的幸運呀。”郁金香溫雅地調(diào)侃道,不過他的視線卻沒有看著鈴蘭,而是移到了鈴蘭身后另一個站著的人的身上。
那是一身白軍裝的雪絨,不過她的并沒有看他。
“請不要這么說,郁金香先生。”鈴蘭說,“我能像現(xiàn)在這樣,也是多虧了郁金香先生的幫忙,沒有您的資助,也沒有現(xiàn)在這么漂亮的庭院了?!?p> “哈哈……哈哈哈?!庇艚鹣愕囊暰€移回到鈴蘭身上,嘴笑得更開了,“我過去總聽納西索斯的朋友說,您是一位不注重禮儀、沒有貴族氣度的公主,現(xiàn)在看來都是謠言而已嘛?!?p> 聽到“不注重禮儀、沒有貴族氣度的公主”這個形容,鈴蘭微微一愣,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不過她微微搖了搖頭,仿佛刻意要把這個東西給甩開一樣。
這時候,一位女仆端著一套茶具進門,瞬間撲進來一股濃濃的香味。
郁金香問道香味,馬上說道:“是千鎮(zhèn)的紅茶吧,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是上索朗林西亞的名品?”
這種只屬于上流社會的話題,鈴蘭似乎接不上話來。
“是的,郁金香大人。”所幸女仆接過了話題,“這是這個月剛剛買進的上索朗林西亞茶葉。”
說完,女仆將沏好的茶放在旁邊的茶幾上。
“女皇陛下,最近資金還夠用嗎?”郁金香說,“雖然本月我已經(jīng)按照約定提供了定額的資金,但是只要您有需要的話,我隨時可以提供更多的資金——當(dāng)然,這額外的部分只是借貸,而且是要收取利息的。”
說完,郁金香拿起了茶杯,放在嘴邊微微聞了一下這濃郁的茶香。他的一舉一動都異常優(yōu)雅,和納西索斯的貴族們一樣,但是他所說出來的話語卻又充滿著世俗的銅臭,和路邊精明的商人沒有區(qū)別。
鈴蘭卻沒有覺得反感,或者說,郁金香比納西索斯的貴族們更讓她感到自在。
“對了,郁金香先生,我一直感到很好奇……”鈴蘭一邊說,一邊拿起了一張紙,“這些紙張,它既不是真金白銀,也不是帝國的官方紙幣,為什么我們可以當(dāng)作錢使用呢?”
鈴蘭手里的并不是一般的白紙,而是利利安金庫的憑證。郁金香給鈴蘭提供的資金,就是用這一張張憑證的方式兌現(xiàn)的。
“因為上面有利利弗羅瑞家的家徽呀,拿著它就可以在利利弗羅瑞家的金庫里換取賬面等量的黃金?!庇艚鹣憷硭?dāng)然地說道,“我們的金庫遍布整個利利安共和國,上到貴族、下到平民,有千千萬萬的人都在使用它?!?p> 鈴蘭有所領(lǐng)悟地點了點頭,但是片刻之后,她好像意識到什么似的,露出驚訝的表情。
如果每一張憑證都能領(lǐng)到黃金的話,那利利弗羅瑞家到底有多少黃金?
郁金香仿佛完全看出鈴蘭的心思,他微微一笑,說:“陛下,別誤會了,我們的金庫里可沒有那么多的黃金哦。”
“那……那為什么您能夠開出這么多的金庫憑證?”鈴蘭問。
“陛下,您知道錢為什么是錢嗎?”郁金香反問。
很奇怪的問法,但是鈴蘭很快就理解了。
過去在納西索斯的鑄幣廠里,勞工們夜以繼日地工作,將金、銀、銅等貴金屬加工成等量貨幣,整個過程受到帝國軍方的監(jiān)管,必須一絲不茍地完成。
“因為它本身有同等的價值?!扁徧m回答。
“沒錯,因為它本身有同等的價值,納西索斯的銅幣如此,這張金庫憑證也是如此。”郁金香說。
鈴蘭有些不解地說:“可是……金庫憑證本身只是一張紙而已啊……”
郁金香搖了搖頭,說:“哪里,陛下您仔細看,這張紙上面不是還有利利弗羅瑞家的家徽嗎?”
這并不用郁金香說,憑證上花瓣狀的家徽圖案是那么明顯。但是鈴蘭忽然明白了,郁金香想表達的真正意思。
憑證之所以不是一張紙,就是因為它有利利弗羅瑞家的財富和信用為它撐腰。這個帝國最富有的家族并不需要真正握有黃金,只要他們一個承諾,就能買下任何想要的東西。
鈴蘭再次抬頭,看向自己面前這個男人,身為首富家族家主的男人。到現(xiàn)在她才有些明白,這個男人究竟是多么強大。
郁金香微笑著,仿佛在享受著鈴蘭無聲的驚嘆。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沙啞的聲音打破了這個氛圍。
“郁金香先生,陛下的午休時間到了?!遍_口的是一直站在鈴蘭身后的雪絨,“如果您沒有什么要事的話,還請回吧?!?p> 聽到雪絨這樣說,郁金香馬上接過話說道:“萬分抱歉,請陛下原諒我沒注意到時間。”
“哪里,有機會的話,我也很想和郁金香先生繼續(xù)聊下去呢?!扁徧m一邊說著,一邊從椅子上起身,就像主人為客人送別一樣。
郁金香也站了起來,他先是向鈴蘭,然后再向雪絨,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他帶著微笑轉(zhuǎn)過身,自己朝門口走去。
“郁金香先生……”鈴蘭卻叫住了他。
已經(jīng)走到門口的郁金香回過頭來,這一瞬間,他看到的是與剛才和他聊天時截然不同的另一個鈴蘭。
“款冬老師……大總督先生他,什么時候會再回來呢?”
鈴蘭這樣問道,然后她像一個普通少女一樣低著頭,抿著嘴唇,等待著對方的回答。藍寶石般清澈的雙瞳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在閃爍。
郁金香先是收起了微笑,短短半秒之后又把這微笑擺了出來,他說:“等到戰(zhàn)爭勝利的時候,他就會回來?!?p> 等到戰(zhàn)爭勝利的時候,那是什么時候呢,一周?一個月?一年?還是更久……
而且,更關(guān)鍵的問題是,這場戰(zhàn)爭一定會勝利嗎?
“這場戰(zhàn)爭……我們會勝利嗎?”鈴蘭問了出來。
郁金香沒有說話,他再一次向鈴蘭鞠躬行禮,然后不等鈴蘭追問,就轉(zhuǎn)身走出了房間。
第二天,噩耗傳到了利利安城。
信使們騎著快馬在街道中穿梭,伴隨著雨點般的馬蹄聲,恐懼與不安迅速傳播,瘟疫一樣感染了整個利利安城。
其中一位信使,也將這噩耗帶到了鈴蘭的面前。
利利安的東方,又有四個異教國家宣布加入戰(zhàn)爭,現(xiàn)在異教聯(lián)軍的規(guī)模足足擴大了一倍有余,從利利安整個東邊邊境洶涌而來。
利利安的西方,納西索斯軍在鈴蘭宣布加冕為女皇之后,行動便開始遲滯起來。但他們?nèi)匀贿M軍到了利利安共和國的大糧倉——維特蘭領(lǐng)地附近,對利利安的糧食構(gòu)成巨大威脅。
但這些還不是最糟糕的,更大的問題是西南邊。
千鎮(zhèn)王國,那曾經(jīng)也是納西索斯帝國領(lǐng)內(nèi)的諸侯國之一。石斛蘭皇帝遇害之后,千鎮(zhèn)王國立刻宣布中立,不加入納西索斯和利利安中的任何一方。如今它也沒有對任何勢力宣戰(zhàn),然而它的軍隊卻邁過了邊境,正在開向利利安城。
一切都變了。
城內(nèi)彌漫的恐懼與絕望,甚至連深居宅邸內(nèi)鈴蘭都能感受到。
因為郁金香給她的金庫憑證,不再擁有強大的效力了,紙面上的價值不斷下跌。上午一張憑證還能買到一個店鋪,下午便只能買到店鋪里的一件衣服。女仆告訴鈴蘭,市民們已經(jīng)在利利弗羅瑞家的金庫前排起了長隊,叫喊著要將憑證兌換成黃金。人群中甚至出現(xiàn)了關(guān)于“貴族和官員們利用職權(quán)搶先換走黃金,已經(jīng)逃出利利安”的傳言。
利利弗羅瑞家的金庫,很快就要見底了。
郁金香又坐在了鈴蘭的面前,這一次在他們兩人之間的不是茶幾,而是辦公桌。
讓鈴蘭感到驚訝的是,面前這個男人臉上沒有半點狼狽,相反,他還是洋溢著自信的微笑,仿佛他依舊如從前那樣無所不能。
“軍,軍事化?”
看完郁金香遞來的文件,鈴蘭呆在了那里。
“是的,我們別無選擇,”郁金香從容地解釋道,“現(xiàn)在利利安四面受敵,民心不穩(wěn),已經(jīng)到了最危急的時刻。我們必須要組建新的軍隊,同時停止利利安的一切民間貿(mào)易,關(guān)閉城門,封鎖路口,阻止人民的隨意流動。否則的話,我們無法應(yīng)對即將到來的敵人,甚至有可能在與敵人交戰(zhàn)之前就內(nèi)部崩潰?!?p> “可是……”
鈴蘭手里拿著的,是郁金香遞給她的銀黑色羽毛筆,名為“惡魔”。
“請盡快簽署吧,我們已經(jīng)沒有時間了。”郁金香語氣平靜,但不知為何鈴蘭從他的話語中感到了一股巨大的壓力。
“可……可是,我們的糧食怎么辦呢?”
“我會組織一切可以調(diào)動的力量去把糧食運到這里來的,而且我們現(xiàn)在還有許多存糧,足夠利利安城的軍民支撐一年半載。”
“那……那款冬老師……大總督那邊呢?”
“正因為大總督那邊也需要支持,所以我們才要軍事化。這樣前線才能沒有后顧之憂,而且我們還能將新組建的軍隊用以支援前線。”郁金香說,“這個提議我已經(jīng)派出信使給大總督送去,相信他很快就能看到,而且也一定會表示支持?!?p> 鈴蘭還在猶豫著,所以剛才她連續(xù)提出了兩個問題。但是她掏空腦袋才想出來的問題,卻被郁金香用句句在理的回答給輕易擋了回去。
這一次,又是雪絨開口了。
“真的有必要軍事化嗎?”她的聲音異常沙啞,卻仍然有著軍人的力量,“軍事化會嚴重影響生產(chǎn)和通商,同時耗費大量的人力物力,而且可能會進一步增加城內(nèi)的恐慌?!?p> “雪絨女士,您所擔(dān)心的恐慌,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處都是了。”郁金香回應(yīng)道,“您知道嗎,利利弗羅瑞家的金庫憑證很快就不能購買任何東西了,而且它也不能兌換黃金,因為金庫已經(jīng)見底了?!?p> “說到底,您只是在為了自己的黃金說話么。”雪絨問。
透過頭盔與面罩的縫隙,可以清晰地看到雪絨的雙眼,可以感受到來自這位軍人的肅殺與威嚴。
然而,郁金香卻毫不畏懼、毫不掩飾地說:“當(dāng)然了,我當(dāng)然是在為自己的黃金說話了,但是您也知道,如果利利弗羅瑞家的金庫破產(chǎn),就等于整個利利安的經(jīng)濟都失去了血液。您難道要為了我們間的派系斗爭,把利利安雙手奉給異教徒聯(lián)軍或納西索斯叛軍嗎?”
雪絨沒有說話,從她的眼睛里可以看出,她還沒有認輸。
但是她沉默了,因為她無法否認郁金香所說的話。
郁金香沒有浪費時間,雪絨沉默后,他馬上就把視線移回到了鈴蘭的身上。
鈴蘭握著郁金香給的羽毛筆,眼神游移,顯然是在猶豫。筆尖數(shù)次幾乎要碰到紙張了,但是在最后一刻又停了下來。
郁金香知道,他面前的這個女孩只是缺少一點點鼓勵罷了。于是他清了清嗓子說:“女皇陛下,上一次戰(zhàn)爭的時候,您的父親,圣明的石斛蘭陛下同樣簽署同意了這樣一個決議。只要您支持,我們利利安這次也會和從前一樣,成為誰也無法攻克的勝利之城,我們將會保護陛下您,保護我們偉大的帝國?!?p> 鈴蘭抬頭,看向了郁金香。
這一刻,鈴蘭腦海里浮現(xiàn)出了父親的臉,還有傳記和詩歌中,那個無所不能的父親的形象。
郁金香露出了勝利的微笑。
幾秒種后,鈴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用那支羽毛筆,把自己的名字簽了上去。
鈴蘭簽字之后的不到一個小時,一支從未見過的軍隊就出現(xiàn)在了利利安街頭。他們自稱是利利安新軍,沒有統(tǒng)一的軍裝,只是戴著黑色袖章作為辨認標(biāo)志。他們的武器來自利利弗羅瑞家的私人武器庫,他們的軍官直接由利利弗羅瑞家進行指派。
這樣的行動效率,已經(jīng)不僅僅可以用“驚人”來形容了。
按照利利安法律,一切軍權(quán)歸屬利利安大總督,只有大總督本人可以任命軍官和組建部隊。而這支利利安新軍,儼然如同一支私人部隊,獨立于利利安正規(guī)軍體系之外。
當(dāng)然了,這支私人部隊并沒有違法,因為它的建立,得到了比利利安大總督更高一級的帝國女皇的親筆許可。
數(shù)小時之內(nèi),新軍就控制了全城,他們按照利利弗羅瑞家家主郁金香的命令,關(guān)閉了利利安的城門,封鎖了運河碼頭,甚至還把守住了鈴蘭官邸門口。
包括鈴蘭在內(nèi),所有人出入官邸都要郁金香本人的許可,也就是說鈴蘭與外界的聯(lián)系也徹底斷絕了。
從女皇本人,到整個利利安,仿佛也成了郁金香私人所有。
一封匿名信被送到鈴蘭的手里,里面描述郁金香曾與納西索斯教會來的使節(jié)見面,密謀聯(lián)合納西索斯教會反叛利利安。
當(dāng)鈴蘭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時,整個人都懵住了,她呆呆地站在辦公桌前,看著自己簽下名字的雙手。
“陛下,這不過是一封匿名信而已,并不能完全相信……”站在一旁的雪絨卻非常平靜,她像平常一樣用沙啞的聲音向鈴蘭解釋目前的狀況,“不過現(xiàn)在看來,郁金香早已儲備好了軍官和武器,一直等待著機會組建軍隊。”
“我……我是闖禍了嗎……”
“不,我認為陛下您也別無選擇?!毖┙q說,“而且不論您是否簽署命令,郁金香都會按照他的意愿行事,除了大總督先生,在利利安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攔他?!?p> 雖然雪絨在寬慰鈴蘭,但鈴蘭仍舊低著頭,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陛下……”
淚水已經(jīng)在鈴蘭眼眶里打轉(zhuǎn)了。
“女皇陛下!”
從未在鈴蘭面前大聲說話的雪絨提高音量,原本就沙啞的聲音變成低吼,吼聲傳到了面前鈴蘭的腦海里。鈴蘭好像反應(yīng)過來什么了,她抬手,用力把淚水擦去。
而擦淚水這個動作,似乎又讓她想到了什么。
鈴蘭過去并不愛哭,她還是公主的時候就常常被夸贊堅強?,F(xiàn)在她成為了女皇,卻不知為何變得軟弱起來。
“對不起,雪絨?!彼痤^,向雪絨道歉。
“沒關(guān)系……陛下。”雪絨說道,“比起過去的事,更重要的是如何應(yīng)對現(xiàn)在的局面?!?p> 鈴蘭想說些什么,但她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接不上話,因為關(guān)于現(xiàn)在的局面,關(guān)于郁金香還有整個利利安的情況,她一直都不了解。這些天里,她完全把自己當(dāng)作了郁金香的提線木偶,卻沒有一絲自覺。
“沒關(guān)系,陛下,”雪絨用沙啞的聲音說,“您的任何疑問,只要是我知道的,我都會為您解答?!?p> 雪絨站到了鈴蘭的對面。她在辦公桌上展開一張白紙,然后彎下高高的身軀,像在軍校里講課一樣,邊講邊在紙上寫畫了起來。
“利利安的全稱是利利安共和國,顧名思義,它擁有一個共和制的政體。長久以來,議會掌控著利利安的最高權(quán)力,通過定期選舉的方式,委托任命一位大總督,對利利安進行管理?!?p> “嗯?!扁徧m點了點頭,“這點和許多城邦小國一樣?!?p> 這副光景,像是回到了昔日的天平堡中。
而那個頑皮的學(xué)生,現(xiàn)在卻全神貫注地聽著新老師的講課。
“是的,和許多城邦小國一樣?!毖┙q接著說,“但是又不一樣,利利安并不是城邦小國,而是擁有相當(dāng)領(lǐng)土面積的大邦國。隨著領(lǐng)土擴張和人口增長,共和制效率開始日益低下,到一百年前的時候,利利安的這套制度走到了終結(jié)。”
鈴蘭問:“一百年前終結(jié)?那后來呢?”
雪絨說:“一百年前,雙神邪教如草原上的野火般席卷整片大陸,我們遺跡信仰的子民迎來了最黑暗的時代,利利安共和國也淪為多個異教國家爭奪利益的角斗場。從那以后,大總督幾乎由異教統(tǒng)治者直接指派,議會選舉只是一個象征性的過場。異教徒為了統(tǒng)治利利安地區(qū),便扶植本地有一定勢力的家族,利用他們來管理利利安,而這之中勢力最強大,常年占據(jù)大總督職位的家族,就是依靠商業(yè)發(fā)展起來的利利弗羅瑞家。”
“利利弗羅瑞家長期占據(jù)大總督職位?”鈴蘭聽到這里,不由得感到有些驚訝。這和今天郁金香身為議長而非大總督的情況完全相反。
雪絨接著說:“三十六年前,您的父親——石斛蘭陛下在納西索斯起兵重建帝國,同樣信仰遺跡神明的利利安共和國、千鎮(zhèn)王國、南水公國、海燕王國紛紛響應(yīng),終結(jié)了被雙神邪教奴役統(tǒng)治的黑暗時代?!毖┙q接著說,“當(dāng)時,利利安大總督是利利弗羅瑞家的家主卡薩布蘭卡先生,他主動帶領(lǐng)利利安反對異教宗主,后來他也和您的父親一樣被稱為復(fù)興帝國的二十二位英雄之一。”
這段故事鈴蘭在酒館里聽過無數(shù)遍,卡薩布蘭卡的名字,也早已記在她的腦海里。
雪絨說:“在迎來和平之后,卡薩布蘭卡先生身為利利弗羅瑞家的家主,并沒有著手重建過去的共和制度,而是開始進行集權(quán)改革?!?p> “集權(quán)改革?”鈴蘭露出了一絲不解。
“是的,集權(quán)改革,”雪絨點了點頭,“這場改革持續(xù)了近二十年,貴族也好,平民也好,包括利利弗羅瑞家族的其他人也好,全部因為這場改革,而成為了卡薩布蘭卡不可戴天的仇敵。所以最終卡薩布蘭卡也迎來了自己的末路。”
“可是……我們都知道,卡薩布蘭卡是因為背叛了遺跡信仰,所以才被驅(qū)逐流放的?!扁徧m說,“在納西索斯,我們將它稱作‘英雄墮落’事件。”
“款冬先生也是這么對您說的嗎?”雪絨問。
鈴蘭忽然就不說話了,的確,她剛才所說的是眾所周知的事實,但款冬的課程上卻從未提及過。
“陛下,您說得沒有錯,那就是著名的‘英雄墮落’事件,但這只是官方對民間的說法?!毖┙q說,“您是女皇陛下,作為統(tǒng)治者,您必須清楚所有‘官方對民間說法’背后的真相?!?p> 這句話,似乎當(dāng)初款冬也對她說過,可是終日與平民為伍的她不以為然。
雪絨接著說:“卡薩布蘭卡先生收留和保護了滯留在利利安的異教徒,所以被冠以‘背叛神明’的罪名;但倘若他沒有這么做,不過就是換個罪名而已,最終的結(jié)果不會有任何改變?!?p> 這些政治相關(guān)的話題,對出自深閨的公主是難以理解的。但是對鈴蘭而言不一樣,自從父親將她交給款冬起,就是在按照皇位繼承人的要求來培養(yǎng)。
雖然過去沒能好好了解這些知識,但如今鈴蘭仍舊馬上明白了。
雪絨接著說:“利利安城發(fā)生暴動,卡薩布蘭卡先生被流放,整個利利安地區(qū)都陷入了混亂。這件事情也就成為了帝國史上最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爭——第二次帝國戰(zhàn)爭的導(dǎo)火索?!毖┙q說,“有史以來數(shù)量最龐大的異教國家組成聯(lián)盟,趁亂向利利安、向整個帝國發(fā)動戰(zhàn)爭。戰(zhàn)火席卷下,貴族派也好、城市派也好,那些反對卡薩布蘭卡先生的勢力也損失慘重?!?p> 說完這里,雪絨停了下來。
“那后來呢?”鈴蘭迫不及待地問。
“后來……”雪絨稍微想了想,才繼續(xù)開口說,“后來卡薩布蘭卡先生的一位心腹愛將出面,重新整合了利利安的各方勢力,經(jīng)過幾年的努力打贏了這場戰(zhàn)爭?!?p> 這句話輕描淡寫,但鈴蘭馬上就明白了。
雪絨所說的“卡薩布蘭卡先生的一位心腹愛將”,正是后來為世人所傳頌的白楊大總督,帶領(lǐng)利利安、幫助帝國反敗為勝的女武神。
她也是款冬的老師,雪絨的母親。
雪絨沉默了片刻,從僅僅露出的一雙眼睛里,鈴蘭沒能看懂她的表情。片刻之后,雪絨用繼續(xù)用沙啞的聲音往下說:“卡薩布蘭卡先生雖然不在了,卻已經(jīng)留下了自己的制度遺產(chǎn)。白楊女士繼承了大總督職位之后,憑借威望和手腕,很快成為了利利安至高無上的統(tǒng)治者。從此共和議會更加邊緣化,各地貴族也再無法對抗手握軍政大權(quán)的大總督,所謂‘共和國’一詞也名存實亡。不過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轉(zhuǎn)折點出現(xiàn)了。”
“轉(zhuǎn)折點?”鈴蘭問,“那是什么?”
“郁金香繼任利利弗羅瑞家的家主?!毖┙q說,“他過去和款冬先生一樣,都是我母親的學(xué)生。但是他行事的理念、風(fēng)格和我們完全不一樣。他沒有任何道德和榮譽感,為了金錢和利益,無所不用其極,兼并土地、吞并行會、奴役平民、謀殺反對者。在他的運作下,利利弗羅瑞家成為了橫跨整個大陸的勢力,影響力甚至到達大洋彼岸的新大陸。一直以來只是如同花瓶擺設(shè)的共和議會,也在他的光環(huán)下恢復(fù)了力量?!?p> 鈴蘭微微張著嘴巴,呆在那里,她與郁金香接觸多日,卻從未思考郁金香是一個怎樣的人,有著怎樣的經(jīng)歷。
“母親在世的時候,郁金香不敢挑戰(zhàn)她;款冬先生在利利安的時候,郁金香大概也不敢挑戰(zhàn)他;但如今利利安四面危機,款冬先生自顧不暇,恐怕再也沒有人能制住他了……”
“為什么……為什么我沒有早點發(fā)現(xiàn)這些事……”
鈴蘭低著頭,似乎又開始自責(zé)起來。
“不必難過,陛下,就算您知道也無法阻止他?!毖┙q說,“我說過了,比起過去的事,更重要的是如何應(yīng)對現(xiàn)在的局面?!?p> 鈴蘭點了點頭。
這時,鈴蘭才發(fā)現(xiàn)自己面前的白紙上,已經(jīng)被雪絨寫下了密密麻麻字,全部是剛才她一邊講一邊整理的內(nèi)容,就像過去款冬老師寫給她的板書一樣。雖然聲音沙啞,她卻很從容地組織語言,像在課堂上講課一樣,將利利安的歷史告訴了鈴蘭。
她顯然是和款冬老師一樣優(yōu)秀的人。
“雪絨,我們離開利利安城吧?!痹诔聊似讨?,鈴蘭忽然說道,“去前線找款冬老師,和他匯合?!?p> 盡管雪絨戴著面罩,但是從眼睛中仍然能看出她驚訝的神情。
“當(dāng)……當(dāng)然可以,您是女皇陛下,我們聽您吩咐?!毖┙q回答。
“不,我要的不是執(zhí)行命令?!扁徧m搖頭說,“你是我的顧問,應(yīng)該給我建議,或?qū)ξ业拿罱o出自己的意見?!?p> 雪絨再度露出了些許驚訝。
眼前這個十五歲不到的小女孩,居然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陛下……我的意見是‘未嘗不可’。”雪絨說,“我們現(xiàn)在還不知道郁金香的意圖,他也許仍站在大總督先生一邊,也許已經(jīng)成為了敵人……但不論如何,我們趁早行動,總是沒有錯誤的?!?p> 鈴蘭聽到雪絨肯定的回答,馬上就說:“那事不宜遲,我們馬上集合衛(wèi)隊,沖出利利安城吧?!?p> 雪絨又是驚訝,她沒想到鈴蘭的做法是這么直接,甚至可以說是魯莽。但她沒有提出反對,因為這正是最高效的方式。
而且,雪絨覺得能成功。
深夜時分,大約兩百余人組成的鈴蘭衛(wèi)隊,帶著數(shù)天的行禮、干糧,在鈴蘭官邸集結(jié)完畢。
鈴蘭換上了過去輕騎兵的軍裝,這身來自納西索斯的衣裝已經(jīng)被仆人們重新縫補和清洗干凈。曾經(jīng)屬于母親的皇后佩劍,也再次掛在了她的腰間。
在馬廄里,鈴蘭告別了她的小馬山茶,因為已經(jīng)飽受傷病折磨的山茶,不可能再跟隨她進行這么一趟遠行了。
她沒有表現(xiàn)出不舍,反而特別的決絕。
然后,鈴蘭騎上雪絨為她準(zhǔn)備的新的坐騎——來自利利安正規(guī)軍的戰(zhàn)馬,和衛(wèi)隊一同出發(fā)。
在隊伍的最前方,雪絨率領(lǐng)著一百名前鋒開路。
雪絨的打扮與一般士兵截然不同,她騎著高大的駿馬,身穿白色的軍裝,佩戴漆成黑色的胸甲。她的腰間掛著一柄馬刀、一把燧發(fā)手槍,她的背后背著一把長度夸張的銀色長槍。
鈴蘭曾經(jīng)見過瑞文騎士團的騎士們,他們裝備的重型騎槍粗實厚重,和雪絨這把細長的銀槍完全不同。雖然在夜色中,銀槍的槍身上仍然能看出精致的紋路和圖案。
這把銀槍正是曾經(jīng)白楊在戰(zhàn)場上使用過的,在第一、第二次帝國戰(zhàn)爭中殺敵無數(shù)的武器,它和鈴蘭的皇后佩劍、款冬的正義馬刀一樣有著一個獨特的名字——戰(zhàn)車。
傳說中,女武神嘉爾就是駕駛著一輛戰(zhàn)車,征服了一片又一片土地,打敗了一個又一個強敵。
由于利利安已經(jīng)軍事化,新軍控制了全城,夜晚的利利安顯得特別安靜。
鈴蘭衛(wèi)隊前進的腳步聲猶如湍急的流水聲一般,打破了這種寧靜。
把守鈴蘭府邸附近的新軍沒有,看到來勢洶洶的女皇衛(wèi)隊便紛紛散開,之前連女皇出門都要盤問阻攔的新軍士兵,現(xiàn)在一溜煙都躲得無影無蹤了。
鈴蘭衛(wèi)隊一口氣通過了三個路口。
鈴蘭不禁有點懷疑,是否郁金香一時大意了,忘記了鈴蘭自己擁有一支私人衛(wèi)隊?又或者郁金香根本就沒有控制她的意思,府邸周圍的新軍士兵只是為了保護鈴蘭?
雪絨可不這么認為。
她知道,真正的對決還還在前面。
果然,鈴蘭衛(wèi)隊在城門前停了下來。
雪絨在出發(fā)的時候就已經(jīng)根據(jù)她所熟悉的利利安城門制定好了幾個奪取城門控制權(quán)的計劃,但此時這些方案都無法使用了。
在城門前小小的路口廣場處,一千多人的黑袖章新軍士兵將三百人的鈴蘭衛(wèi)隊包圍在了中間。對手仿佛已經(jīng)預(yù)料到了鈴蘭的行動,他們以絕對優(yōu)勢的兵力搶在鈴蘭之前到達增援這里。
這一幕景象,是鈴蘭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
面對鈴蘭衛(wèi)隊,新軍組成了密集的戰(zhàn)陣,數(shù)排長矛全部指向女皇及其衛(wèi)隊所在的方向。在這密林一般的長矛之間,夾雜著許多火槍。由于新軍所裝備的并不是近年來新發(fā)明并列裝的燧發(fā)火槍,而是已經(jīng)普遍裝備的火繩火槍,在夜晚里點燃的火繩放出繁密的光芒,照亮了新軍的戰(zhàn)陣。
這是戰(zhàn)場上才能見到的景象,和皇宮門前的閱兵式,和競技場里的比武大會完全不同。
鈴蘭被震懾住了。
不過,久經(jīng)沙場的雪絨并沒有慌亂,她不但沒有后退,反而驅(qū)馬向前,同時從腰間拔出燧發(fā)手槍,指向了正上方的夜空。
“退下!”
然后,雪絨用嘶啞的聲音吼道。
再然后,是扣動扳機后的巨響。
雖然僅僅是一聲槍響,卻仿佛要把整個利利安夜空都給震碎一般。馬匹們不安地嘶鳴躁動,擺好陣勢的新軍士兵也不由得后退。火繩點燃后的星星光亮中,可以看到他們臉上的驚恐和慌張。
這些利利安人許多都沒見過鈴蘭,大概也不太把鈴蘭放在眼里。可是眼前這個白衣軍人不一樣,她是白楊大總督的女兒。盡管白楊已經(jīng)去世,她留下的威望卻像光環(huán)一樣仍然圍繞在雪絨的身邊。
新軍的隊伍出現(xiàn)了混亂,在后退之中陣型逐漸開始分裂、崩潰,瓦解——本該是這樣的,可就在這個關(guān)頭,局勢再次出現(xiàn)了變化。
車輪聲響了起來。
鈴蘭知道是誰來了,這些天,這馬車的聲音幾乎伴隨著她的每一次出行。
而且來的還不止有這輛馬車,伴隨著這輛馬車,很快又有了新的密集的腳步聲,顯然是數(shù)量不少的軍隊已經(jīng)到來。
新過來的士兵很快填補了原來陣型崩壞后的空缺,原本不知所措的士兵現(xiàn)在也重振了士氣,新軍一方的陣線重新穩(wěn)固了起來。
現(xiàn)在新軍的人數(shù)已經(jīng)接近兩千了,是鈴蘭衛(wèi)隊的近十倍。
前面的新軍士兵們慢慢移動,讓開了一條小路,然后一輛雕刻著花瓣圖案的利利弗羅瑞家的馬車從中間緩緩駛來。在馬車上,身穿華服的男子坐在那里,雖然周圍都是火光但是卻無法將他的表情照得清晰。
“郁金香!”雪絨用低沉的聲音,喊出了他的名字。
“叛徒!”而那一邊,郁金香從馬車上站了起來,用響亮數(shù)倍的聲音奉還。
叛徒這個詞從郁金香口中說出,完全出乎了鈴蘭的意料。
“女皇陛下,”雖然相隔著一段距離,但郁金香向著鈴蘭的方向鞠躬行禮,“您的衛(wèi)隊背叛并挾持了您,但請放心,我們一定會將您救出來的?!?p> “誒……什么?”鈴蘭呆在那里,完全不知道怎么回答。
“陛下不必害怕,請到我們這邊來吧。”郁金香站在馬車上,向遠在這邊的鈴蘭伸出了手,“叛徒們已經(jīng)被我包圍,他們不敢再傷害您了?!?p> “不……不!他們沒有背叛!”鈴蘭慌張地回應(yīng)著,“是……是你……”
“我們都知道利利安城已經(jīng)軍事管制了,如此危險的時候衛(wèi)隊竟然還想帶著女皇陛下出城,必然是圖謀不軌?!庇艚鹣阕哉f自話一般,完全不理會鈴蘭說了什么,“放心吧,事后我一定會調(diào)查清楚,給予背叛者應(yīng)有的懲罰。”
這一番話在鈴蘭衛(wèi)隊當(dāng)中激起了巨大的反響。
“我們不是叛徒!”
“我們不是叛徒,你們才是!”
鈴蘭身邊的士兵們大喊著,不難聽出他們語氣中的憤怒和慌亂。
“如果不是反叛的話,不是挾持女皇陛下的話,你們要怎么證明呢?”郁金香大聲地說著,“難道此時女皇陛下叫你們放下武器的話,你們會答應(yīng)嗎?”
這句話再次出乎了鈴蘭的意料。
但是鈴蘭聽懂了,郁金香這句話的意思。
這不是說給她的士兵們聽的,而是說給她聽的。
因為是晚上而且有些距離,鈴蘭看不清郁金香的臉和表情,但她感覺到了巨大的壓力。站在新軍陣中的郁金香,仿佛在等待鈴蘭的什么一樣,一動不動地看著她。
她知道,從現(xiàn)在開始所流逝的每一秒都意味著什么。
無數(shù)的長矛、槍口、視線都在對準(zhǔn)她和她的士兵們。
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就像過去面對風(fēng)信子的劍鋒時一樣。
公主也好,女皇也好,她終究只是個十五歲不到的女孩,在這種生與死之間的狹縫中冷靜思考,連一般成年人包括許多戰(zhàn)場上的士兵都難以做到。
“英勇的士兵們,為了救出女皇陛下!”郁金香向新軍官兵們開口了,視線卻仍然看著鈴蘭,“向叛徒——進攻!”
雪絨收起燧發(fā)手槍,然后用馬刀刀鋒指向了郁金香所在的方向。
這個動作的意思是“準(zhǔn)備迎戰(zhàn)”。
“等!等一下!!等一下!??!”
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鈴蘭騎著馬沖了上來,攔在了兩軍之間。這個小女皇一邊騎馬一邊像發(fā)了瘋一樣大喊著。
她很清楚開戰(zhàn)的后果。此刻郁金香新軍恐怕有著接近十倍于鈴蘭衛(wèi)隊的人數(shù),只要雙方接戰(zhàn),不出二十分鐘就能結(jié)束,而且是以一種屠殺般的方式結(jié)束。
她的衛(wèi)隊是那么勇敢,直到此時也沒有退縮,盡管她最近幾天才認識他們,但她為這些衛(wèi)兵們感到驕傲。這些勇敢忠誠的衛(wèi)兵們和雪絨一起,都是她到利利安之后最重要的朋友。
她是他們的女皇,他們竭盡全力保護她,她也有義務(wù)去保護他們。
“衛(wèi)隊聽令,放下武器!放下武器??!放下武器??!”她拼命地大喊著,害怕她的衛(wèi)兵們以及敵人們沒有聽到她的聲音。
因為過于拼命,幾句之后她的聲音就變成了完全失態(tài)的嘶喊。
隨著小女皇的命令,衛(wèi)隊開始動搖了。
對面這邊,被火繩火光所照亮的郁金香的臉上,露出了慣有的勝利者的笑容。
但恐怕連站在他身邊的士兵也不知道,在露出笑容之前的郁金香,他的身體也在因為神經(jīng)緊繃而微微顫抖。
第一個執(zhí)行命令的是雪絨,她首先下馬,拋下馬刀和手槍,然后從背后卸下騎槍“戰(zhàn)車”,將其放在面前地上。在她的帶領(lǐng)下,衛(wèi)兵們也紛紛將手中的的長矛和火槍放下,隨后把腰間的佩劍也全部解了下來。
就這樣,鈴蘭衛(wèi)隊被利利安新軍完全繳械了。
確認現(xiàn)場已經(jīng)安全的郁金香終于離開馬車步行上前,走到了鈴蘭面前。鈴蘭騎在馬上,視線比郁金香要高出一些,但此時她卻覺得自己正在仰望著對方。而郁金香自信地微笑著,如同勝利者對待敗者一樣,驕傲地看著鈴蘭。
“女皇陛下請放心,我們將衛(wèi)隊帶回去進行嚴格的調(diào)查,以確保他們對陛下您的忠誠,同時我也希望能洗刷他們的冤屈。”郁金香說,他的語氣里沒有絲毫的造作,像是在闡述一個簡單的事實一樣。
然而這句話中的每個字,都像刀鋒一樣割在鈴蘭的心中。
“因為衛(wèi)隊要接受調(diào)查,官邸也變得不安全了,所以女皇陛下您就請到利利弗羅瑞家暫住吧,我將會盡我所能為陛下服務(wù)?!庇艚鹣憬又锰嶙h的語氣對她說。
鈴蘭知道這不是提議,而是命令。
命令是不能拒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