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劇組
第二天一大早,方書墨就起床了,沒辦法,耳邊的聲音吵得實在睡不著。她已經(jīng)下定決心面對現(xiàn)實好好活,在崩潰之前,裝也要裝出個正常人的樣子來。
和唐筠帆小哥哥約的時間是上午九點,剛過八點,一輛三蹦子載著個戴黑框眼鏡,身量不高面相干練的青年來到約定的地點。
“方小姐對吧,”這位助理一開口也是上京腔,點點頭示意方書墨上車,“拍攝現(xiàn)場離這還有點距離,路不好走,坐車快一點?!?p> 助理姓劉,干這行有五年了,十分資深。他其實不是唐筠帆的專屬助理,而是同組一位女演員的助理。由于那位女演員的經(jīng)紀(jì)人也帶唐筠帆,劉助理就被委派順手照顧一下剛?cè)胄械乃?p> 一路上,方書墨在劉助理的介紹下大致明白了劇組的情況。劇組的主要拍攝地點在益都郊區(qū)的影視城里,來到益南現(xiàn)場的主演只有女三號、男三號和男五號唐筠帆。
到達(dá)現(xiàn)場時,唐筠帆已經(jīng)化好了妝。他穿著黑色立領(lǐng)九州民國學(xué)生裝,手里拿著配套的帽子,劉海被抹了一點發(fā)膠向后抓去,露出額頭,整個人的氣質(zhì)一下就變了。昨天還是純良靦腆的大學(xué)生,今天已經(jīng)走回那個風(fēng)起云涌的年代,成了少年意氣噴薄而出的進(jìn)步青年。
“怎么樣?”進(jìn)步青年在少女面前攤攤手,像只豎起尾巴的小公雞。
“帥哦!”少女痞痞地吹了聲口哨,“可以呀大哥,你和制服簡直絕配!”
“有眼光?!甭裏岬奶企薹坪跏呛头綍焓炝耍茸蛱旎顫娏嗽S多,“當(dāng)我的粉絲怎么樣?我可是已經(jīng)給你頒發(fā)證書了?!?p> “什么證書???難道是簽名?”
“那可是我這輩子第一次送出的簽名,還不夠格嗎?”
“我這輩子也是第一次收到字這么難看的簽名,”方書墨笑得欠抽,“很夠格!”
唐筠帆不自在地摸摸耳朵,但很快揚起下巴:“那你可要保存好了等待升值,以后說不定就發(fā)了?!?p> “放心,”方書墨露出兩排小白牙,“我才不會賣掉它。”
學(xué)生裝的小哥哥又摸了摸耳朵,張張嘴還沒說出什么,劇組工作人員跑了過來?!疤评蠋?,該上場了?!?p> “好嘞我這就過去。”唐筠帆站起身披上棉外套,不放心地又對方書墨說:“這人亂設(shè)備多,劉哥也有自己的事未必能照顧到,你就在旁邊看看別亂跑,中午等我一起吃飯?!?p> “放心吧?!鄙倥罋獾財[擺手,“快去快去,讓我看看偶像是怎么演戲的?!?p> 方書墨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唐筠帆后面,找到了拍攝現(xiàn)場旁邊一個不礙事又視野好的位置,和二三七一起坐下來。拍攝現(xiàn)場人聲嘈雜,攝影師在指導(dǎo)工作人員調(diào)整機(jī)位,副導(dǎo)演拉著唐筠帆和一個年輕女演員不知道在說什么,還有一個軍官打扮的男演員拿著臺詞本踱來踱去念念有詞。
演員們走了幾遍位后,脫掉保暖的外套準(zhǔn)備正式開始拍攝,全場安靜下來。
年輕女演員和唐筠帆穿著單薄的戲裝并肩站在山頂,兩組攝影師操縱著不同機(jī)位的鏡頭包圍著他們,在鏡頭外,扮演軍官的男演員裹著大衣給他們搭戲。
女演員的臉上醞釀好了情緒,一聲打板,軍官先開始說臺詞:“燕子,他們說你跟個小白臉?biāo)奖剂?,我根本不信!可你看你在干什么?咱回去好嗎?別鬧了!”
飾演燕子的女演員聽到“別鬧了”三個字時,臉上露出了一種憤怒失望的微表情,都被攝影機(jī)捕捉到了。
“大夔,我沒有胡鬧,我是要和你分道揚鑣?!彼难劢俏⑽⒊榇ぃ砬閺膽嵟?yōu)槿岷?,“你是我的男人,我的大英雄,謝謝你不嫌棄我流落煙花之地,遵守了婚約。但是元夔,”她頓了一頓,臉上的表情慢慢堅硬:“你為什么要投靠周鷺城?他和王照民穿一條褲子,都是邪馬臺人的走狗!”
“燕子,燕子啊……你知道每天街上死多少人嗎?我怕嚇到你,都沒跟你說過。燕子,我自己不怕死,可為了你我不能死。我當(dāng)初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造反是為了什么?不就是為了能跟你過好日子嗎?”
“你活在這世上,就只是為了我么?”燕子苦澀地笑了,淚在她眼眶里涌起,倔強(qiáng)地不肯落下,“我不是沒見過死人,爹、娘、奶奶、小姑,還有我弟弟,都死在從營州逃出來的路上了。營都城被炸的那個晚上,他們死得斷手?jǐn)嗄_,死得腸穿肚爛,死得……”她被淚哽了一下,“我弟弟還沒滿周歲。”
燕子的臉上一片悲涼:“什么好日子?國破了,這天下哪兒還有好日子?”
“你先跟我回去,等風(fēng)頭過去了,再好好祭拜咱爹娘,他們肯定也希望你好好活著??!”軍官繼續(xù)搭戲。
燕子咬緊牙關(guān),緊緊地攥拳,背挺得更直:“鐘元夔,我高看了你,你也小看了我。你自去求你的好日子,我寧愿死,也不投降?!彼企薹驊已碌姆较蛲肆艘徊健?p> “不不,你別,我走,我走。”軍官也很入戲,瞪了唐筠帆一眼,“甄少爺,你要是照顧不好她,我一定會崩了你!”唐筠帆也瞪著軍官,挺挺胸膛,一副輸人不輸陣的樣子。軍官又看了燕子一眼,轉(zhuǎn)過身對不存在的手下說:“我們走!”
燕子和甄少爺目送軍官和不存在的軍隊走遠(yuǎn),攝影師把鏡頭從下方推到離他們的臉很近的位置。隨著攝影助理一聲“咔”,大家都放松下來。導(dǎo)演回看了一遍,豎起大拇指:“過了。”
工作人員一擁而上,有的調(diào)整機(jī)位,有的布置補(bǔ)光,有的指揮群演,他們還要把剛才的情節(jié)再來一遍,不過這次拍的是軍官和軍隊。
方書墨沒再仔細(xì)看,她走神了。
粘在她自己靈魂上的那些靈魂碎片就好比無數(shù)肥皂泡,用囈語和情緒包裹著她,把她和世界隔開。剛才看著燕子的表演,方書墨覺得有一個肥皂泡向她飛來,一瞬間她好像看見一個藍(lán)衣女子鳳目含淚,站在戲臺上甩著水袖唱起來,碎玉斷金哀婉凄厲的戲詞從她唇間流淌而出。
“說人生在世間忠義為本,要效那頂天立地一片丹心?!?p> “想不到國破家亡你不僅是心灰意冷,反面來你低頭忍辱去求取功名。”
“你忘了史閣部尸骨未冷,你忘了千千萬萬老百姓喪殘生?!?p> “你只想賞心樂事團(tuán)圓家慶,難道說你還有詩酒流連、風(fēng)流自賞,閑適的心情?”
“可憐我受千辛和萬苦,神驚力盡只圖個身心干凈,我不想圖富貴做你的夫人。”
“公子?。≈划?dāng)我是路旁人,不必相認(rèn),不必相認(rèn),只望你好好珍重自己的前程?!?p> 唱完,戲裝女子消失,肥皂泡炸開,里面五彩斑斕的空氣和方書墨融為一體。
她覺得空氣更清新,太陽更明亮,世界更明晰。摸摸自己的臉,不知什么時候,那里被淚水浸得一片濕潤。
“我知道怎么活下去了?!彼谛睦锬卣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