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節(jié) 舊識
焦炭狀的煎蛋鋪在面碗的最上層，周圈則是橙黃色的湯汁。
洛一凡低頭望著勞拉的謝禮，又小心翼翼地扭頭看看女將軍本人。眼下她正在聚精會神地閱讀報告，但洛一凡敢發(fā)誓，就在他轉(zhuǎn)頭的前一瞬，勞拉肯定還在緊張地觀察他的樣子。
……正如前言，看來是無法拒絕。
于是他老實地拿起筷子。
出乎意料，焦蛋雖然難以下咽，但也沒惡心到讓人想吐的程度。而下方的面條……也不知道炊事班是否幫勞拉準(zhǔn)備了合適的調(diào)料，那面條吃起來和他前世的方便面味道差不多，至少比前幾天在山上吃的速食杯面更加美味些。
“……怎、怎么樣？”
勞拉略顯緊張的聲音響起。也難怪，不管是作為答謝者、廚師還是一名普通的女孩子，會對食客的評價感到在意也是在所難免。
于是洛一凡直白地答道：“咸淡適宜，面條有點偏硬，不過應(yīng)該是材料的問題，味道倒是剛好合我胃口?！?p> 他在評價中刻意跳過了煎蛋，并且不打算解釋原因。
“是么，那就好……你慢慢吃?！?p> 勞拉松了一口氣似的，一直緊繃的臉頰也松弛下來，顯出柔和的笑意。
來者就是在這時進入營帳的。
與剛才初次見面的順序不同，先是銀甲的騎士被滿臉歡喜的羅曼強行拽進來，他的笑容有些困擾。而后才是那白袍的少女，不緊不慢地挪動著腳步跟在后面，柔聲向坐在桌后的女將軍問候道：
“勞拉，許久不見。”
“嗨?！彬T士也笑著點了點頭，“抱歉稍晚了一點，我們在你的營地里迷路了?！?p> “你們……”勞拉訝然站起，“你們不是說明天才會到嗎？怎么今天就……”
她不經(jīng)意瞟了一旁洛一凡一眼，似乎自己的營帳里有個正在吃面的男人這件事讓她有點害臊。但比她更加無奈的是洛一凡，他端著面碗陷入了兩難的困境。
勞拉來客人了，他如果不趕緊離開，是不是有點太沒眼色？可如果把面碗放下，又感覺有點辜負(fù)了勞拉的心意。
難不成出門接著吃？
年輕的騎士疑惑道：“我們事先有派人傳信過來，你沒有收到嗎？”
“哈哈，是我忘記說了！”羅曼一邊大笑一邊撓著自己的頭發(fā)，“老姐你也真是的，他們倆來的事居然連我也瞞著！哎哎哎，庫洛你別走，我剛好給你介紹下！”
抱著面碗正打算偷偷溜掉的洛一凡只得無奈地把面碗擱在一邊，悄悄在褲子后面擦擦沾了油的手掌，臉上卻早已準(zhǔn)備好一副標(biāo)準(zhǔn)的笑容。
“喏！”羅曼敲打著那騎士胸口的銀甲，得意地宣告道，“這是我發(fā)小兄弟，神圣教會傳武廳最年輕的圣殿騎士克勞德！”
果然是神圣教會。
“如果你把我還沒出生就被指定進入教會這事算上，那確實是最年輕的?！彬T士克勞德小聲提醒道。
羅曼毫不理會他的碎碎念，伸手一指洛一凡——
“這家伙叫庫洛，會點兒奇淫巧技，你認(rèn)識一下就行了?！?p> 喂，差別也太大了吧！
洛一凡心中吶喊，臉上笑容依然不變。他和克勞德象征性地握了一下手。
“哦對了！”羅曼好似剛剛想起一般，補充道，“我姐前幾天被蠻人圍困在山上的事兒你們應(yīng)該知道了吧？解決那些蠻人的就是他！”
此言一出，克勞德白金的瞳孔中閃過一抹訝異之色，就連一旁的白袍少女也忍不住投來打量的目光。
“這……”克勞德低聲說道，“還真是人不可貌相。”
哎，人不可貌相這種話是能當(dāng)著別人面說的嗎！
我就那么像是個只會混吃的小白臉嗎！
“嗨，你也別以為他很厲害，其實動手的還是我姐帶的兵，他就是出了個主意而已！”
洛一凡真的有點搞不清楚羅曼這番介紹是不是在玩惡作劇了。
克勞德卻好像以他自己的方式理解了。他重重一點頭，說道：“原來是一位智將。剛才真是失禮了。”
在洛一凡糾正他錯誤的想法之前，他再度伸出手來與洛一凡相握。這一次他的動作不再存有敷衍的意味，真誠與他手掌的溫度一并傳來。
在兩人分開之后，唯恐天下不亂的羅曼便跳到了那白袍少女身邊，叫道：“而這位小妹妹是——”
“拉菲。”在羅曼完成介紹之前，少女先他一步說道，“神圣教會光耀廳祭司?！?p> 她露出和自己身上的色彩一樣淺淡的微笑，洛一凡心知那是一種冷淡的表現(xiàn)，這樣的冷淡也同樣體現(xiàn)在她的聲音中。和女巫直白的表達(dá)不同，她的身上帶著某種貴族特有的矜持，但在拒人于千里之外這一點上，兩者是相仿的。
勞拉也是貴族，但和她初識時，她的那份冷淡是身為將軍的威嚴(yán)造成的。而眼前這名為拉菲的少女，她的淡漠則宛如天成。讓人既不會感到不適，也不會有再進一步接近她的想法。
但洛一凡并不會為此而感到不滿。畢竟只是剛見面的人，對方肯露個笑臉已經(jīng)是給了他天大的面子了。
他微微施禮，拉菲則輕輕點頭。兩人這就算是打過招呼了。
介紹到此結(jié)束。勞拉讓羅曼從營帳角落搬來椅子，于是眾人落座。克勞德有些不情愿地被羅曼勾著肩膀，而舉手投足間都盡顯貴族儀態(tài)的拉菲則是側(cè)身而坐，長袍下露出的靴子也是與袍面同樣的白色。
唔……不過她腿上穿的那是什么？長褲還是白色長筒襪？
洛一凡沒能看清楚，他端詳了兩秒便趕緊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以免惹上什么道德方面的嫌疑。
“上次見面是幾年前來著？我都已經(jīng)記不清了……”勞拉慵懶地抱臂靠在桌前，“聽說這幾年你們倆一直忙著在王國各地搜尋遺跡，成果如何？有什么好玩的故事，也講給我們聽聽看啊?！?p> 看得出兒時玩伴的來訪讓她放松不少，在下屬面前她也會露出笑臉，可那樣的笑總是帶有些許矜持。而眼下她輕柔的嗓音雖不帶多少激動的意味，但那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悅卻是無法掩飾的。
“是她一直帶著我到處跑罷了?！笨藙诘掠崎e地抱怨道，“導(dǎo)師阿奇勒給她灌輸了太多那方面的興趣，前年她又在教國圣都學(xué)院獲得了考古學(xué)博士學(xué)位，這兩年幾乎把全副身心都放在遺跡探索上，連本職的祭司工作都撂了好久了。”
博士？
洛一凡小小吃了一驚。
異世界的學(xué)位制度也是靈歌先知傳過來的，但這里的高等院校中并不設(shè)學(xué)士、碩士等學(xué)位，只要通過畢業(yè)考核就能夠拿到博士的學(xué)位證書。
話雖如此，拉菲的年齡看起來還不到二十歲，如此年輕的女學(xué)者在他前世也實屬罕見。
“遠(yuǎn)遠(yuǎn)不夠。”相比起同伴調(diào)笑的語氣，祭司少女卻是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王國對于遠(yuǎn)古遺跡的探索太少了，明明國土面積和教國相當(dāng)，但建國近三百年，出土文物卻連人家的十分之一都不到。就連十六聯(lián)邦的文物數(shù)量都是我們的六倍多。王都里的大人物們又不重視，我們只能自己動手?！?p> “文物啊……”勞拉苦笑著撓著面頰，“我倒是聽說過教國把什么遠(yuǎn)古遺寶當(dāng)作‘神器’供奉起來，但大多數(shù)文物對我們普通人而言又沒多大價值，也就只有你們這些學(xué)者會感興趣吧？”
“恰恰相反！”拉菲抬高了聲音，“勞拉，你應(yīng)該讀過《西游記》吧？我說的不是《先知錄》上的童話，而是教國發(fā)行的那部長篇小說，全長一百回的那個！”
洛一凡捂住嘴巴努力讓自己的喉嚨把口中的面條咽下去，否則他怕這張嘴忍不住吐起槽來。
“呃……”勞拉困惑地點點頭，“那本不是很多年前就傳過來了么？我小時候也讀過，只是沒能讀完……聽說那也是出自靈歌先知本人的手筆？”
“發(fā)掘時間是圣歷527年。由于當(dāng)時教國上下還在致力于翻譯《先知錄》，發(fā)現(xiàn)這本書只是普通文學(xué)作品后就暫且封存起來，直到百年前法典廳推行‘醒世計劃’，才把它從典籍庫中找出來，正式立項開始翻譯?！?p> 涉及到自己的專業(yè)，拉菲當(dāng)即滔滔不絕地講述起來。
洛一凡有些意外，他還以為這女孩是那種少言寡語的類型呢。
勞拉掀開簾子讓外面的親衛(wèi)隊女兵去炊事班取些茶點來，拉菲等待她重新坐好，這才繼續(xù)介紹道：
“跟《先知錄》不同，《西游記》是靈歌先知更早期的作品，那時連通用語的雛形都還沒出現(xiàn)，整本書都是用一種上古文字寫就，晦澀難懂，翻譯難度比《先知錄》高出幾千倍不止。法典廳數(shù)代人窮盡心血，用了足足七十年才將整部長篇著作翻譯成現(xiàn)代通用語，其中還有不少內(nèi)容純靠猜測。”
她一口氣說了太多。趁著她停下來喘息的工夫，勞拉連忙接上話頭：
“原來如此。但……我還是不懂這跟文物的重要性有什么關(guān)系，《西游記》就算再好看，說到底也只是一部小說而已吧？”
不止如此哦，勞拉。
洛一凡悄無聲息地咀嚼著面條。
不是我為我們遠(yuǎn)東的名著說好話，《西游記》在商業(yè)、學(xué)術(shù)、文化傳播等領(lǐng)域的價值都是不可估量的，當(dāng)一部作品的影響力達(dá)到這個層次之后，它就再不只是一本小說那么簡單了。
但他并沒有開口，他猜想拉菲應(yīng)該會從另一個方向反駁。
果不其然，祭司少女輕輕搖頭，她說道：
“勞拉，據(jù)說靈歌先知在周游世界的一生中，共計創(chuàng)造了百余部作品，而今大陸各國出土典籍中，確定為靈歌先知遺作的已有三十余本，其中近二十本都保存在教國圣都。你說《西游記》只是一本小說，那么其它的書籍呢？《先知錄》引領(lǐng)我們走過了上千年，如果其它的古籍中，擁有比它更深入、更全面的知識呢？”
勞拉的臉色終于變了。
的確，按理來說，世界總在不斷向前發(fā)展，后人的發(fā)現(xiàn)與發(fā)明總能比前人更進一步。
但這個世界上存在著一個例外。
靈歌先知，如果是這位圣人遺留下來的作品……
親衛(wèi)隊女兵將茶點送進營帳，擺在諸人面前。羅曼和兩位客人取了些糕點，洛一凡還在悶頭吃面，而勞拉則端起熱茶輕吹兩口，又把它放在一邊。
她從桌上拿起一封信件：“這些……和你信上所說要拜托我的事，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嗎？”
“呼……”克勞德聳了聳肩，“這么快就要談?wù)}??？”
拉菲以優(yōu)雅的動作取出一塊手帕擦擦嘴角，卻是問道：
“勞拉，首先要考你一下，你認(rèn)為在《先知錄》中的那些童話寓言故事中，哪一篇故事最為‘特別’呢？”
“誒？”
勞拉傻傻地愣在那里。羅曼也是一臉迷茫?？藙诘碌箲?yīng)該是預(yù)先知道答案，只是低頭吃著糕點，并不說話。
“特別”這個詞有很多種解法，只要理由能夠服眾，那么不管說哪篇都是對的。但拉菲問起這件事肯定不是在測試他們的解析和表達(dá)能力，勞拉一時把握不準(zhǔn)她的心思。
一片沉默。
拉菲似乎也并未期待他們的答案，她輕輕張口，但……
“八神往事。”
比她更快，營帳角落傳來了某個男人沉悶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