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后,新月城郊,鳳翼軍臨時營地——
“庫洛先生的身體已然無礙,背部的傷口本就不深,也沒有摔斷骨頭。只是體力消耗過度,加上一定量的失血……若求保險,最好讓他再在此處靜養(yǎng)兩天觀察一下?!?p> 麥迪森子爵畢恭畢敬地向面前的四位年輕人報告著。
身為清霜城中最出色也最有名的醫(yī)師,溫文爾雅的麥迪森子爵是許多貴族府上的常客。他在年輕時曾為先王尤利烏斯的大王子看過病,后來又在當今陛下身邊隨侍過一段時間,包括女伯爵艾希和當代盧斯德里特公爵在內的諸多貴族都受過他的照料,子爵封號便是由此得來。
如今他已過天命之年,卻仍在專心經營自家醫(yī)館。麥迪森夫人也是當地的藥師,他們的兒女與幾個小徒一起在醫(yī)館中工作。醫(yī)館對平民開放,但子爵本人更多是為貴族服務,只在徒弟們偶爾遇到一些疑難雜癥時才有興趣指導一番。
“恰好新月城佩斯特伯爵也邀我到府上為夫人療養(yǎng)幾日,近期我會在城中小住。若是諸位貴人身體有恙,我將隨叫隨到。”
對眼前的幾名年輕人來說,麥迪森子爵算是叔伯輩的人物。但此刻的他執(zhí)禮甚恭,不敢有絲毫怠慢。
待他退出營帳后,羅曼酸溜溜地對克勞德說道:
“瞧這老頭兒,之前架子那么大,一見你們就點頭哈腰誠惶誠恐的……看來還是你們倆的名頭大些?!?p> 對于羅曼的挖苦,年輕的圣殿騎士假裝沒有聽到。
他的臉上貼了三片紗布,鎧甲下的身體也纏了不少繃帶。余下三人的狀況也跟他差不多,白袍祭司少女的左肩被整個包扎起來,打了板子,估計還要兩天才能拆除。
眼下她正安靜地坐在椅子上,單手翻閱著一本厚實的書籍。
“別那么講,羅曼?!眲诶崧曊f道,“子爵大人是不少大貴族的座上賓,不管心里愿不愿意,都必須要學會分清階級。否則若再每日和平民混在一起,那些貴族們會覺得有失身份的?!?p> 這些道理羅曼自然明白,但還是有些不服氣地冷哼一聲。
七日之前,上古魔獸阿巴登造成的地震讓清霜城中人心惶惶,尤其遺跡附近震感最為強烈。遺留在地面上的鳳翼軍女兵和貴族、教會派來的人齊心合力想要打開遺跡救出拉菲等人,但即便被毀壞了大半,靈歌先知所建遺跡的表層部分依然堅不可摧。
直到阿巴登徹底毀滅,力量消散殆盡,先知設在門上的法陣才重新運轉起來。正如拉菲先前所言,只要檢測到遺跡內部有活物存在,大門就不會被關閉。于是外界的眾人總算能夠深入遺跡救出負傷者們。
五人中傷勢最為嚴重的便是洛一凡和拉菲,他們被送到清霜城麥迪森子爵府邸接受了六天治療,今日早間才剛剛返回鳳翼軍營地。
“他怎么樣了?”勞拉問道。
她沒有說出名字,但營帳里的幾人都知道她指的是誰。
“剛剛又睡過去了?!笨藙诘麓鸬?。
他負傷較輕,又會些光明系魔法,方才便和子爵一起照顧洛一凡。
“這貨最近怎么老是出狀況……”羅曼小聲嘀咕著,“又是吐又是暈又是身負重傷的?!?p> “也沒辦法?!笨藙诘驴嘈Φ?,“原本的傷勢且不說,神器的那一擊雖然使用的是千年儲存的魔獸之力,但也抽干了他的體力用作引導。當時他背上的出血量又那么嚴重,我的急救也只能起到一時之效。要不是外邊的人及時組織救援,恐怕他的小命就真丟在那兒了?!?p> 他現在語氣輕快,但回想起當時的狀況,也不免心有余悸。
這次探索行動是他和拉菲發(fā)起的,光是讓同伴遭遇意外就已讓他良心不安了,若害得無辜平民為救他們而死,恐怕會造成他一生的心理陰影吧。
提到“神器”,營帳中的氛圍稍稍一變。幾人都沉默下來,六道目光投射向安靜翻閱著厚書的拉菲。
半晌,勞拉猶豫著說道:
“拉菲,關于‘神器’的事情……”
“我還沒有上報,也沒打算上報,不管是教會,還是王都?!?p> 少女祭司沉靜地說道。
“一旦知曉了神器的威力,無論誰都會想把它據為己有。但現在神器嵌在他的手臂上無法取下,教會和王都的人可不會在乎區(qū)區(qū)一條胳膊,甚至……由于他擁有過使用神器的經驗,就連他本人的安全也會受到嚴重威脅。這與我的理念相悖。”
“正是如此。”克勞德點頭贊同道,“王都也就算了,如果消息從教會傳到教國,又是一件麻煩事。所幸不管是神器還是魔獸都沒有留下痕跡,記錄上古文字的石板也掉進了那個深坑里。雖說他們可能會從遺跡剩余的部分中看出一些蛛絲馬跡,但只要我們守口如瓶,堅稱什么都沒有發(fā)現,以我們的身份,他們就算懷疑,也不能拿我們怎么樣?!?p> “唉,可惜了……”羅曼哀嘆道,“我們可是打死了上古魔獸的英雄哎,哪怕登不上《圣人名錄》,好歹也能在王國史上記下一筆吧。結果到頭來除了一身是傷,什么好處都沒撈著,這下可虧本虧大發(fā)了!”
勞拉頓時大怒:
“你還有臉說!你根本什么忙都沒幫上!再說一開始要不是你亂拿亂碰,阿巴登也不會破除封??!還英雄?你差一點就成罪人了!”
眼見老姐發(fā)火,羅曼趕緊躲到克勞德身后吹起了口哨。
勞拉又瞪了他好一會兒,這才收起脾氣,正色對拉菲說道:
“那神器……還有上古魔獸之類的事情,就拜托你們保密了。相對的,我可以以自己的性命起誓,保證庫洛絕不會背叛王國!”
“這樣最好?!崩破届o地答道,依舊沒有把視線從書頁上挪開,“而且,我也需要借用那男人一段時間?!?p> “……借用?”勞拉一愣,“什么時候?”
“從今往后?!?p> 她沒有立即對這話作出解釋,只是長舒一口氣,從椅子上起身,揚著手中的書本說道:
“這本《先知錄》是我從他的營帳里找到的,書頁還很新,應該才剛買不久。但他在書上做了很多筆記,用的是通用語。他的筆跡很漂亮,但給人一種生硬的感覺。我想,他應該是通用語的初學者,說起話來還算通順,但寫單字的功底就差些,所以他正在努力練習?!?p> 余下幾人對視一眼。羅曼躲在克勞德背后,弱弱地舉起了一只手:
“拉菲妹子,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么?他是理想國度人,以前用的肯定是理想國度的語言啊……”
“不見得?!崩戚p聲說道,“昨日我當面問過他,他對理想國度的文字沒有半點了解?!?p> 克勞德的眼珠微動,似乎察覺了什么。
“那你的意思是……”
拉菲沒有理會他,而是再度“嘩啦啦”翻開書頁,說道:
“而且,他筆記的內容相當有趣。比如在童話版的《西游記》里,孫悟空在獅駝嶺遇到有來有去的這一段,他在旁邊打了個叉,然后加了一句標注——”
她用絲毫不帶抑揚頓挫的聲音念出那句話。
“‘你記錯了,有來有去是麒麟山獬豸洞賽太歲的手下,獅駝嶺那只叫小鉆風’?!?p> 三人愣愣地聽著。勞拉呆萌地眨巴了兩下眼睛。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克勞德,他有些不悅地說道:
“這家伙……他怎敢擅自篡改先知筆墨?”
“不僅如此?!崩朴址瓌恿藥醉?,“在靈歌先知的遺世語錄這部分,他做的筆記尤其多,基本上每句話后面都寫了批注。比如先知的這一句——‘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鬼神,而是人心’,他就在后面寫下——‘說出這句話的人,自己并沒有見過真正的鬼’?!?p> “狂妄!”克勞德忍不住怒道,“這種對先知不敬的抬杠——”
“狂妄……是嗎?”拉菲甚至都沒有看他一眼,只是輕聲念叨著,“狂妄的,究竟是哪一邊呢?”
克勞德顯然沒想到會被她懟一句。銀甲騎士呆呆地站在那邊思索一會兒,好半天才嘆息一聲,點點頭說道:
“抱歉,你說得對。先知并非完人,一定也有自己所不了解的領域。是我失言了?!?p> 要接受自己崇信的偶像也會犯錯的事實,這正是神圣教會教義的特質之一。
拉菲沒有回應,她重新坐回椅子上,把《先知錄》合起捧在胸前。
“……他認得上古文字?!?p> 少女的嗓音細不可聞。
“我將上古文字翻譯成通用語和理想國度的語言,結果都沒能夠觸發(fā)神器。而他對著石板直接念出的話語卻成功引出了神器的力量……教國研究了上古典籍數百年,至今仍然只能依靠文字的規(guī)律進行翻譯。結果現在,我們的身邊就有一位同時掌握上古文字和現代通用語的人。勞拉,你們明白這意味著什么嗎?”
她的語氣雖還是一如既往的平淡,白金色的眼瞳中卻流露出一絲異樣的狂熱。
勞拉小心翼翼地答道:“意味著我們可以多學一門外語了?”
“我靠,那我反對!”羅曼咋呼道。
拉菲根本沒有理睬他們,她的視線仿佛穿透了營帳投向無限遙遠的彼方。
“意味著我們可以建立起一支比教國更為直白精確的古籍翻譯團隊。王國出土的上古文物再也不需要借助教國專家的力量進行解讀,我們可以代替教國為其他國家提供古籍翻譯方面的技術支持,甚至就連教國自身也會請求我們來協(xié)助進行翻譯工作!”
這一次勞拉終于理解了。
“主動權?!?p> 克勞德和羅曼對視一眼,心中暗想:
你慘了,庫洛。
拉菲素來是一位矜持的淑女,但唯有在這方面的事情上例外。在她那個瘋癲導師的影響下,她對古物的愛好向來不講道理,一旦沉迷進去,用“廢寢忘食”來形容都是輕的。
克勞德印象最深的那次,拉菲為了研究遺跡器物上的銘文,足足四十個小時不眠不休。后來輕聲嘀咕說自己心臟有點不舒服,可把克勞德嚇得夠嗆。直到現在他想起這事還難免有些后怕。
……也不知那個弱不禁風的男人能在她的熱情地獄里堅持幾天。
克勞德默默地在心中祈禱起來。
“事不宜遲?!崩埔讶蛔鱿铝藳Q定,“今晚我就要用那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