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已至,戌時。
夜幕下的雪地印著白光,這樣的夜晚不掌燈也是明亮的,深色的夜空攙著幾分紅色,瑰麗,也詭異。
一輛馬車在雪地上緩慢前行,雪地積雪有些深了,馬車打的車轍深深的陷在雪地里,拉出長長的兩道車轍印,沉重的車體讓拉車的馬異常的吃力,鼻孔中噴出白息,嘶鳴著努力前行。
馬鞭高高的揚起一道弧度,帶著雪花抽打下去,季江南跟車一路前行,臉色陰沉得可怕,隱帶著兩分暴戾之氣。
季安承與陸婉的尸身在外凍了許久,早已僵硬,無法背行,但若將尸身抬回季家,一路必遭人嫌疑,雪地里行馬車雖然也怪異,但也是無奈之下策。季江南雖悲怒于兄長的突然身死,但是也還未完全失去理智。
季家此時,決不能傳出季北思和季安承的死訊。
一行人一輛車,緩慢而艱難的行入江州府城門。
季安承的尸身暫時與季北思存于一處,陸五小姐單獨置于另一處偏堂,季安承的尸身僵硬無法平放,季江南就將他斜倚在一張靠榻上。
季安承的臉上還蒙著一層雪白的冰霜,臉上兀自帶著驚恐的表情,眼睛瞪得極大,脖頸處一縷細長的血線已呈黑色,同樣裹著一層白色的冰霜。
季江南在季安承的尸身旁蹲下,額頭深深的抵在榻邊,努力平復(fù)著那股想哭的沖動。
這是他的二哥,自小,最疼寵他的二哥。
季家三子,大哥時年三十有五,膝下有一兒一女,三弟季江南時年十七,而二哥季安承,時年剛過二十,今年八月才與陸家五小姐成親,新婚燕爾,十月隨五小姐回嘉興省親,如今還未回至江州,就莫名的死在了官道旁,新婚妻子一同殞命。
季江南握緊拳頭,他該如何去查?從何查起?季家如今正是敏感時期,又不能全力動用手中人力去查,否則打草驚蛇不說,反而容易引來虎狼環(huán)伺。
陸家五小姐嫁入季家不到半年便死于非命,陸家那邊又如何交代?
大哥如今正在趕來的路上,是否也在途中遭襲?現(xiàn)下人在何處?
季江南腦中迅速轉(zhuǎn)動,越想越覺無力,明知劍懸于頂,卻束手無策。
“三公子,二公子的死訊也一樣瞞下嗎?”云管家再旁開口,望著安靜伏于榻前的季江南,有幾分不忍,終是忍不住開口,“三公子,你節(jié)哀,二公子也不想看到您這樣,保重自己?!?p> 季江南閉目緩了緩呼吸,抬起頭來:“無妨,我有分寸?!?p> 季江南緩緩的站起身來,不知是跪伏得久了還是情緒起伏過大,眼前突然一片漆黑,眩暈之下差點一頭栽倒,云管家連忙上前扶住,季江南穩(wěn)住身形,推開云管家的手,再睜眼時已是一片清明。
“瞞下,消息如今不能外泄?!?p> “那今日隨行之人……”
“……”
隨季江南出城之人,皆是季家門人,下人皆回家過節(jié),留下的,都是季家本家門人,足有二三十人。
“你去處理?!?p> “三公子!他們……”
“你還有更好的法子嗎?”
“這……”云管家沉默,若要徹底瞞住消息,只有這一法子,“可是今夜歸來時,行人見者不少?!?p> “無妨,只要暫時瞞過一時,我會盡快追查,另外,派人去接應(yīng)大哥,暗地行事,不要叫人看出端倪,”季江南在窗邊站定,透過窗隙,外面又下起了雪,風(fēng)吹著房檐嗚嗚作響,“至于那些門人,安頓好他們的家人,是我季家對不起他們,你親自去,務(wù)必安排好。”
“是,老奴退下了?!?p> 季江南站了許久,驟然推開窗戶,瞬間風(fēng)裹著雪花迎頭吹了季江南一臉,季江南瞇了瞇眼睛,院里的老樹被積雪壓折,發(fā)出一聲沉悶的炸響。
季江南回頭看了一眼廳內(nèi)兩具冰冷的尸身,默默的關(guān)上窗戶,默默的走出側(cè)廳。
房檐下的銅鈴清脆的回響,季江南眼中變幻莫測。
臘月初六,卯時,冬日里寒冷難行,百姓多居家不出,商人多重利,是以朱雀街大多商鋪都已經(jīng)開了門。
朱雀街八仙樓也早早的開了大門,眼下天光未起,雪地到映得極亮,門外兩個伙計提著掃帚雪鏟,在門口鏟出一條道來,酒樓廳內(nèi)一名伙計無精打采的拿著抹布有氣無力的擦著桌子,呵欠連天。
這大冷天的,誰那么大早出來吃飯?。炕镉嬆脑谛睦锇l(fā)了一頓牢騷,順便咒了幾句吝嗇又貪財?shù)恼乒瘛?p> 正當(dāng)伙計牢騷滿腹的時候,有人從正門進來,有客人前來,伙計立馬笑容滿面的迎上去。
“喲!客官,您請早。”伙計上前搭訕,看清來人笑的更燦爛了,“這不是季三公子嗎?來來來,您請坐,聽說您在七劍門內(nèi)可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小人還想著什么時候能見您一回聽您講講,這不,才想著呢,您就來了,這可是小人的福分。”
伙計殷勤的端茶倒水,無比順溜的拍了一通馬屁,臉上笑的極為燦爛,這可是季三公子,伺候好了,賞錢就抵一個月月錢。
“行了,別拍馬屁了,樓上的雅間靠窗給我安排一個,上壺茶,不用你伺候了?!奔窘衔⑿﹂_口,從袖袋里拋出一塊銀元。
伙計顛了顛手里的重量,笑的更燦爛了,引著季江南到樓上靠窗的位置坐下,麻利的上了一壺清茶。
季江南坐在窗前,居高臨下,俯瞰整個江州府。
朱雀街八仙樓,是江州府最高的酒樓,七樓之上,可看整個江州府,歷來是江州府上流貴人喜愛之地。
眼下無法抽調(diào)大批人手查探,便只能季江南自己著手來差,這八仙樓內(nèi)八方云集,三教九流皆有,探聽江州府最近出現(xiàn)的武道高手,應(yīng)該會有所收獲。
天光漸起,街坊逐漸熱鬧,貨郎行人衙役熙熙攘攘,整條朱雀街開始喧嘩起來,陸續(xù)有人進入八仙樓,伙計響亮的應(yīng)答聲與客人的呼喝聲摻雜在一起,喧鬧異常。
季江南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目光驟然一凝,緊盯街口出現(xiàn)的一人。
朱雀街口,一名黑袍男子慢悠悠的走著,似乎極為懶散,腰上懸著一把長劍。
季江南眸光大盛,殺死季北思與季安承的武器,就是一把長劍。
男子晃悠悠的一路走來,晃進了季江南所在的八仙樓。
季江南將茶杯一放,從七樓樓口折轉(zhuǎn)而下。
直至下到二樓大廳,才在墻角看見了那名男子,男子很年輕,面相頗為不錯,五官英挺生的極為俊俏,此刻正懶洋洋的靠在角落里,黑袍的下擺拖拉在地上也懶得去理,腰后的長劍極為精美,可惜它的主人似乎并不愛惜它,劍鞘劍柄上布滿各種劃痕擦痕,劍穗都打結(jié)成一坨了,極為扭曲的掛在劍柄上。
季江南眉頭皺起,找了個位置坐在,暗暗觀察那名男子。
八仙樓五層以上為達官貴人準備,三層到五層多為小世家弟子聚飲,二層與一層,就是平民與江湖末流人士聚集地,走鏢的鏢師與江湖底層的武者占大多數(shù),喝酒吃肉呼喝劃拳好不吵鬧。
季江南強行壓下心中的不耐與焦躁,端起茶盞喝了一口,茶才入口,季江南險些一口噴了出去,這是什么茶?又苦又澀還全是碎末!
感情這八仙樓一二層待客的,都是這種茶渣子。
季江南正要發(fā)火,就見一伙鏢師往那黑袍男子那里走去,季江南環(huán)顧自周,心下了然,八仙樓二樓客滿,這伙鏢師無處可坐,唯獨那黑袍男子與季江南一人獨霸一張桌子,季江南穿著打扮不似尋常江湖人士,鏢師行走江湖多會察言觀色,故而沒有招惹季江南,反而往黑袍男子那桌而去。
季江南不動聲色,暗中觀察。
鏢師中領(lǐng)頭的一人在桌前站定,抱拳道:“這位兄弟,眼下客滿,我兄弟幾人路途辛勞,可否與閣下同坐一桌?”
黑袍男子懶洋洋的抬起眼,嗤笑一身,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鏢師皺眉,抱拳正欲再開口,突然黑袍男子一口茶渣啐了他一臉,鏢師愣了一下,登時大怒,抽出腰刀一刀砍來,黑袍男子似沒有骨頭一樣從凳子上滑下,堪堪避過鏢師斜劈過來的大刀。
鏢師一擊落空,更是怒不可遏,再提刀砍來。
季江南被黑袍男子的行為弄得一愣,這廝莫不是故意找茬?不過倒也正中季江南下懷,正好看看這黑袍男子的底子。
二樓的各類江湖人士并不怕有人斗毆,反倒三兩聚在一起大聲叫好,看得津津有味。
幾番纏斗下來,鏢師并未占據(jù)上風(fēng),眼前的小子滑溜得像條泥鰍,軟綿綿的毫無筋骨,卻偏偏讓他每一刀都落空。
季江南看得眉頭越皺越緊,此人看似一直在躲避,但其實根本沒在發(fā)力,倒像是……在耍著這個鏢師玩。
幾番下來鏢師的耐心終于耗盡,大喝一聲搶身上前一刀豎劈,黑袍男子依舊滑溜無比的往右側(cè)一讓,鏢師大喜,黑袍男子這一讓倒是剛好讓進桌子與墻角之間,鏢師刀勢一邊回手側(cè)砍,眼見就要一刀劈在黑袍男子臉上,周圍的叫好聲更大了。
就在鏢師的刀即將落下時,男子突然往下一滑,一個打滾,從桌子下方一路滾到距離不遠的季江南身邊,一把抱住季江南的小腿,半個身子都隱在其后。
季江南被這波舉動驚得有些呆了,鏢師再次舉刀砍來,季江南本能的持劍一擋,鏢師被刀上傳來的力道一震,倒退數(shù)步撞在桌子上,心下駭然。
季江南回神,看著腳邊的無賴,嘴角抽搐,戾氣漸盛。
“這位兄臺,抱歉啊,打擾了?!焙谂勰凶右妱莶粚蕚溟_溜,突然一道劍光斬過,黑袍男子大驚往左側(cè)一躍,還沒站穩(wěn)劍光再至,不得已抽劍一擋,兩人皆往后退數(shù)步。
周圍叫好的江湖人士瞬間啞聲,一黑一白二人持劍而對。
季江南一步踏出急刺而出,方才確認,此人武功不低,至少,不比他低。
黑袍男子一改方才的懶散模樣側(cè)身一閃右手回旋一壓,以長劍使出長棍的使法,看著異常怪異,卻將季江南刺過來的劍讓地上一砸,劍身不穩(wěn),季江南身體往斜下方撲去,黑袍男子趁機左繞半圈出現(xiàn)在季江南身后,提劍一揮。
季江南順勢倒地,迅速回身橫劍一迎,架住長劍發(fā)力一推,旋身站起,舉劍欲再斬,樓口卻突然傳來一身大喝。
“江南住手!”
季江南的動作一頓,回頭望去,見樓口走上來一男子,約三十左右,劍眉鳳目,面白無須,著一身褐色竹紋大氅,氣質(zhì)沉穩(wěn)出眾。
季江南詫異,上前半步:“大哥?”
此人,正是季家長子,季江南長兄,季懷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