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藻殿外的天邊是烏沉沉的黑,淡月籠紗,輕飄飄地摻在簌簌作響的常青樹葉里,夜風撫面,還有些涼意。
沈風眠蹲下身,包著手帕,仔細地撿沒入柔軟地毯里的碎礫,浸入上好地毯里的湯藥還未干,還是一樣的刺鼻。
“娘娘,還是讓奴婢來撿吧。”忍冬再次出聲,就在剛剛,她準備收拾這一地狼藉時皇后娘娘攔住了她。
“本宮自己撿,這碎礫太小了,不撿干凈,要是明日劃到暄兒了就不好了?!鄙蝻L眠始終淡淡的,就好似一刻鐘以前這里什么都沒發(fā)生過,遭趙縕華質(zhì)問的人也不是她。
又過去一刻鐘,沈風眠將用帕子包著的碎礫遞給忍冬,自己卻不忙著站起來,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手掌去試地毯里是否還有碎礫。來來回回摸了許多遍,她才放心,慢慢站起了身,扶著腰坐到了一旁的軟榻上。
站了那么久,又蹲著撿了許久的碎礫,渾身上下早已酸的很了。
忍冬拿著碎礫出去了,殿中只剩下沈風眠一個人,有些安靜。方才趙縕華的話又重新縈繞在她耳邊,字字清晰,一遍又一遍提醒著她剛剛殿中發(fā)生的事情,這是撿上多久的碎礫,渾身上下的酸痛也不能抹去的事情。
稀薄的月亮清冷朦朦,隔著平羅紗裁剪的窗紗,恰好可以看到月亮是掛在枝頭上的,就跟秋天時節(jié),掛上枝頭的柿子一樣,沉甸甸的豐盈。
沈風眠撐著臉頰,看窗外的月亮,看的認真,看的專注。就是這一輪月亮,又讓她想起了八歲那年在蘇州看過的月亮。
月色清朗的中秋夜,外祖父府宅的灰墻黛瓦被月影勾出輪廓,月影沉醉,古樸典雅。天上一輪圓月,后院荷花池中一輪圓月,遙遙相對,靜謐和諧。自己和外祖父外祖母,還有舅舅一家坐在院子里,賞著月,吃著十全齋的月餅。舅舅有三個孩子,除了比自己大兩歲的哥哥,還有兩個妹妹是雙生子,一家五口,逢年過節(jié),都格外和樂融融,熱鬧溫暖。舅舅時常說,兒女多,熱熱鬧鬧的,實在是人生一大幸事。
是啊,誰人不想兒女繞膝,子孫滿堂呢?
看著舅舅一家,少女沈風眠也會想,將來自己,也應(yīng)該至少有一雙兒女,好好體會舅舅說的人生一大幸事。
但那是蘇州少女沈風眠的想法,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身在蘇州的沈風眠了。
她是當朝天子的中宮皇后,是未來東宮太子的母親。
收回思緒,沈風眠低頭看向自己的小腹,用剛剛撿碎礫時沾了落胎藥味道的手顫顫地撫上去。這里有一個小生命,和她血脈相連,如果可以平平安安出生,一定也是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嬰孩。思及此,她心底悵然,她不是一個好母親,她太自私了。
沈風眠悠悠嘆了口氣,垂下眸,長長的睫毛像跌落的扇羽一樣落寞,染了月光的清冷,低低言語:“孩子,娘親希望,你能是個女兒。”
趙縕華已經(jīng)說過了,如果她這個孩子有什么閃失,會讓鳳藻殿上下陪葬,他這次是動了真格了。所以現(xiàn)在,沈風眠什么都不能做,也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寄希望于這個孩子能是個女兒。
“娘娘,”忍冬從殿外進來,看到坐在窗邊的皇后娘娘分外蕭寂,她跟在皇后娘娘身邊多年,知道她曾也是個燦爛澄澈的女子:“您放寬心些,依奴婢看,您這胎極大可能是個女兒呢!”
但愿吧,如此一來,便是最好的。
“忍冬,我知道你醫(yī)術(shù)精湛,等幾個月以后,孩子成型了,你定然會診出他是男還是女。若是個女孩兒,那再好不過,若是個男孩兒,你不要瞞著我?!?p> 若是個男孩兒,她得在生產(chǎn)之前再謀其他法子了。
“娘娘,”從她給皇后娘娘配避子藥的時候她就知道皇后娘娘心中所憂,也是理解她的:“您先別想這么多,就算真的是個男孩兒,其實也沒什么的,他和大皇子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血脈相連,將來定會兄友弟恭的,娘娘擔心的事,不會發(fā)生的?!?p> “唐太宗和隱太子,難道不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嗎?”沈風眠只此一句,讓人不由地想起幾百年前那場血雨腥風的玄武門之變。
“同甘共苦的兄弟之情,終是被皇權(quán)覆滅的干干凈凈。隱太子不遺余力打擊猜忌太宗之時,他可曾想過那是他的親弟弟?太宗玄武門誅殺隱太子之時,他可曾想過那是他的親哥哥?”
少時讀這些史書便覺慘烈沉重,后來嫁入皇家,又親眼見過當年的淮王為了太子之位,如何處心積慮,如何打壓陷害趙縕華,手段之狠厲,哪里還有半分兄弟之情。而后淮王謀逆,更是鐵石心腸,眼中只剩下權(quán)位。朝中大臣,人人都說太子仁厚,但他在面對謀逆的親兄弟之時,也是未見半分仁厚,淮王伏法之時,正中胸口的那一劍,是趙縕華親手刺入的,手上沾上親兄弟的血,他眼中只有冷情決絕。
一幕幕,至今都還清楚地刻在沈風眠腦海里,讓她恐懼,讓她害怕,讓她戰(zhàn)栗。
皇權(quán)面前,所謂父子之情,兄弟之義,夫妻之愛,都不值得一提。
這宮里,只允許有一個嫡子,只允許有一個才干出眾的皇子。這是沈風眠一直以來的念頭。
若是將來其他的庶皇子有不臣之心,她沈風眠可以替自己的兒子掃除威脅,沾滿鮮血的事,她來做就好。但若是另一個嫡子有不臣之心,斬殺親子的事,她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