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東無笙沉睡了三百年醒來,她第一眼看見的,就是玫瑰鎮(zhèn)那無比溫柔的黃昏。
那恬靜的昏黃,細膩地鋪滿整個天地。世界像是一個小小的搖籃,而你安睡在這里,沒有一絲驚慌與害怕可以打擾你。一草一木化作黑色的剪影,點綴在這片安詳?shù)氖サ亍D禽喞系拿恳粋€起伏都柔和得讓人沉醉。
這就是玫瑰鎮(zhèn)聞名世界的景致,美不勝收。
東無笙花了一點時間才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被人圍觀。
實在是因為光線昏暗,景色又過于美麗,這幢幢的黑色人影完全融入了背景之中,奪走了她的全部注意,這才讓她犯下如此失禮的過錯。
這只是東無笙剛剛蘇醒、頭腦還不太清醒時做出的判斷。
過了一會兒她就意識到問題的重點并不在這里。
真正的重點在于,這個世界沒有聲音,或者說,她聽不到聲音。
直到這時,望著周圍人的嘴唇一張一合卻不曾發(fā)出任何聲音,東無笙才忽然感覺到自己與這個嶄新世界的格格不入,并為此有些慌亂。
“你們……你們在說什么?我聽不見……我、我什么都聽不見!”
這種慌亂的情緒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漸加劇,以至于,當有人突然碰到她的肩膀時,她嚇了一跳。
東無笙轉(zhuǎn)頭一看,映入眼簾的,是一個棕發(fā)少年清秀的臉,一雙碧綠的眼睛正擔憂地凝視著她。他的嘴也在動,他在說什么?
“對、對不起……我聽不見你在說什么……我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我現(xiàn)在什么聲音都聽不見……”
所幸長久的沉睡并沒有讓她忘記說話的本能。她看見少年的眉頭輕輕皺了一下,然后對她溫和地笑了笑,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很輕柔地拍了拍。
夕陽下,少年的輪廓被渲染上一圈非常溫暖的金色光暈。那秀氣的五官漂亮得像是希臘人手下的雕塑。
大概是眼前這個陌生又寂靜的世界讓東無笙對他人的情緒格外敏感。她感受到了少年的善意,理解了少年溫和的寬慰,所以,當少年握住她的右手時,她并沒有掙扎,只是靜靜地看著。
直到少年溫熱的手握住她的,東無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右手上綁著一條細細的銀鏈。
這銀鏈半根拇指粗細,從骨肉中穿過她的右手五指,然后經(jīng)過手背,沿著手腕處繞了一圈,最后……最后沒入了手腕的皮膚里!
銀鏈的另一端在中間三指上多番纏繞,最終順著中指垂下,頂端還鑲嵌著一顆拇指大的紅寶石。
這是個什么東西?!
東無笙驚愕地看著這個仿佛長在自己右手上的東西,但是礙于正被少年握著,沒有輕舉妄動。
不一會兒,東無笙感覺到有什么清涼的東西從少年的手掌里傳過來,順著她的手臂在她的身體里游走,最后停留在她的雙耳處。
東無笙只覺得兩只耳朵后面涼涼的,很溫和,很舒服,緊接著就開始聽到一些若有若無的聲音,聲音逐漸變大,起初有些嘈雜,像是老舊的收音機,帶著雜音,慢慢地,就變得越來越清晰。
“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
少年的聲音夾雜在嗡鳴聲里一閃而過。
東無笙抬起頭看著少年,有些欣喜,“你剛剛說了什么?不好意思,我沒聽清楚?!?p> 少年的眼里流露出一絲笑意,他搖了搖頭,揚起嘴角,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沒事就好?!?p> 像是早春的第一縷柔風,拂過尚未解凍的人間。
看著這個笑容,東無笙有些驚艷,有點舍不得挪開眼,但是比起這個,她更好奇邊上這一圈人從剛才起就一直圍在這里,究竟在做什么,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聽聽他們在說什么。
東無笙豎起耳朵,仔細地去聽他們的對話,卻發(fā)現(xiàn)她一個字也聽不懂。
??!話說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了?
東無笙這才想到,自己不知道睡了多久,如果時間足夠長,那么,這世界可能早就不是她所熟知的那一個了,人們所說的語言恐怕也已經(jīng)不是她所習得的任何一種了。
她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最后目光落在了少年身上。
似乎只有這個人聽得懂她的語言……
沒等她開口,少年似乎就領(lǐng)悟了她的意思,拉著她站起來,走到一位看起來最有地位的絡(luò)腮胡大叔面前,用那種她不理解的語言和大叔交流了什么。大叔點了點頭,驅(qū)散了圍觀的人群,領(lǐng)著他們兩個往一個方向走去。
“鎮(zhèn)長同意收留我們了,我們現(xiàn)在要去他們家里借宿?!?p> 少年一邊走,一邊和東無笙解釋道。
“啊,謝謝你……”
東無笙感激地同他道謝。
如果沒有這個少年,她還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聽到東無笙的話,少年只是微笑,“別擔心,沒什么的,你已經(jīng)睡了三百多年了,只是稍微有點與時代脫節(jié),熟悉一段時間就沒事了?!?p> 沒想到少年一眼就識破了東無笙心里的那點不安,這倒讓她覺得很不好意思。東無笙仔細回想了一下少年的面容,她本以為自己只是睡了太久,記憶有些混沌,誰知這一回想才發(fā)現(xiàn),她的頭腦幾乎一片空白,什么都不記得了。
就連自己姓甚名誰,該干什么會干什么,什么都不記得了。
不像是今天剛剛蘇醒,倒像是今天剛剛出生。
東無笙開始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無笙?你怎么了,你看起來臉色不太好?”
少年似乎注意到了她的異樣,輕輕地,捏了捏她的手。
東無笙抬起頭看著他,“你是在叫我嗎?”
少年輕輕皺了皺眉,臉上寫滿了擔憂和關(guān)切的神情。
“你怎么了?”
東無笙看見那雙純凈的碧綠色的眼睛里只有她一個人的倒影,感覺到握著她的那只手不由自主地收緊了一些。
眼前的這個人,她真的可以信任嗎?
東無笙猶豫了一下才開口道:“你以前就認識我嗎?”
如果這個少年以前就認識她,那他豈不是已經(jīng)活了三百多年?
人類可以活這么久嗎?
失去了從前的所有知識和記憶,東無笙沒法對眼前的事物做出確定的判斷,她只是隱隱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太對勁,但又說不上來究竟哪里不對。
畢竟她自己都睡了三百年。
少年似乎猜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問道,“你……不記得以前的事了?”
看著東無笙點頭,少年緊縮的眉頭緩緩松開,微笑著安慰東無笙,“沒關(guān)系,既然你已經(jīng)不記得了,那就不要在意那些過去了。”
少年的笑臉猶如解凍的冰河,帶有一種并不張揚的溫柔,但東無笙卻沉下臉,“為什么聽到我失憶你一點也不難過?如果你真的認識我,是我的朋友,難道不應該感到難過失落,甚至對我有些不滿嗎?我可是把你忘得一干二凈了?!?p> 漠然地看著少年張了張嘴好像要說什么,東無笙又補了一句,“別告訴我你一點也不介意,我不會相信的?!?p> 少年沉默了一下,氣氛顯得有些難堪。這讓東無笙又有些后悔。
正當她打算道歉的時候,少年又嘆了口氣,伸手揉了揉東無笙的頭頂,“那你想要我怎么證明才愿意相信我呢?”
居然還是一點也不生氣呢……
東無笙看了他一眼,打掉他的手,垂下頭低低地吐出兩個字,“算了?!?p> 這樣子對待幫了自己的人,太差勁了,東無笙。
東無笙有些沮喪地低著頭。
少年似乎也很煩惱,東無笙垂頭喪氣的樣子貌似讓他束手無策,他想了一會兒,才從口袋里摸出一顆金箔包裹的圓球來,遞到她面前,“你以前最喜歡喝酒,現(xiàn)在一時找不到酒,要不要嘗嘗這個?我聽說叫酒心巧克力,吃著有酒味,其實是糖……”
酒?
東無笙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種醇香的口感,讓她禁不住有些垂涎。
東無笙接過巧克力,剝開放進嘴里。濃郁的苦香蔓延在她的口腔里。她幾乎是立刻就將東西吐了出來。
“這是什么啊!好苦!”
東無笙吐著舌頭嚷道。
少年連忙摸出一顆水果糖又遞給她,看著她吃了以后表情舒緩下來,這才摸了摸后腦勺不好意思地說道:“是挺苦的,但我看你以前好像挺喜歡苦味的東西的,就……”
東無笙含著水果糖,心情好了一點,聽到少年的話,她疑惑地皺起眉,“我以前真的喜歡苦的東西?你有嘗過嗎?說不定其實不是苦的呢?”
少年想了想,沒有說話,東無笙只當他是默認了。
東無笙不知道,在她沉睡的那些歲月里,少年嘗遍了她從前喜歡的那些東西,努力想要理解她當時的心情,只是他最終也沒能愛上那種味道,只是愛上了收集這樣的東西。
酒、咖啡、巧克力……他每收集一點,就對她的蘇醒多一點期待。
他期待著她看到這些東西時驚喜的樣子。
雖然現(xiàn)在和他預想的有些偏差,但他并不覺得失望,相反,他有點高興。
現(xiàn)在的東無笙,會不安,會遷怒,會自私,雖然看起來比從前平凡了很多,但比起三百年前那個一邊微笑著、一邊就消失了的東無笙,現(xiàn)在這個要鮮活得多。
如果可以,他希望她能一直這樣平凡下去。
走在前面帶路的鎮(zhèn)長大叔不經(jīng)意地回頭看見兩人的互動,感慨著年輕真好的同時,也讓他想起自己那位正為情感問題與家人鬧別扭的女兒珍妮。
年輕時候誰還沒談過一段轟轟烈烈的戀愛呢,想他和夫人當年,那可真是……
唉,或許真的是他和夫人對珍妮的要求太苛刻了吧,年輕人的感情問題或許還是交給他們自己去處理比較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