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荒唐,荒唐
江孟教授終于把視線從窗外收回到屋內,又望了一眼桌上的申請表,無奈地搖了搖頭。
“既然執(zhí)意要去,我不阻你。獎學金不談,直博也罷,你跟劉老師的巴黎期權好容易有個突破,這么好的一個課題你在這個時候退出,我覺得太可惜了。不然你再回去考慮一天?”
“我知道的,我已經決定了。”柳夏嘴角抽搐了一下,沒有抬頭?!袄蠋煛瓕Σ黄?。”
“你啊,你啊……”江孟教授蹙著眉從抽屜里拿出鋼筆,在導師意見欄內寫上了“同意”二字。下筆很重,在紙背留下印痕。
柳夏雙手接過申請表,向導師深深一揖,輕輕地帶門而出。
身后傳來一聲嘆息。
院長辦公室在走廊的另一頭。門敞開著,劉奇峰教授正在埋案冥思,沒有注意到柳夏的悄然而至。
劉老年近古稀,一頂亂發(fā)如霜。
柳夏是江孟的帳下明珠,江孟原乃院長的得意門生,兩者引見之后自是親近有加,幾番近談之后更大有驚喜。院長惜柳夏之慧,意欲好生教導,日后擇個良校遣去留學精耕,待修完博士后以后再召返母校,做個獨當一面的學者。
只可惜柳少俠心在斑斕世界,不愿守這象牙塔內的枯禪。
老人也不急于一時,只思在傳道授業(yè)之余慢慢點化,對柳夏好得讓他自己的“親生弟子”許炎昆同學都常常吃醋。這一年柳夏在竭神應付CPFA考試之際學術水平卻依舊愈瞰新境,與劉老耐心的躬親指點離不了干系,他想柳夏一旦嘗得學術小成的興奮,自當日漸鐘情此道。一切似乎都很順利。幾次頓有所悟的快意后,柳夏本人也的的確確喜歡上了數學世界里那種種柳暗花明的美妙,也偶爾在煩惱的時候偷偷想過要丟下自己那幼稚的夢想,如能頂天立地地做一輩子學者,似乎也算不枉……只可惜。
柳夏深吸一口氣,叩響屋門。隔了片刻,見教授沒有反應,只得復又重扣。
樓里寂靜,敲門聲陣陣回蕩在走廊,攪得柳夏原本不安的心情愈加紛擾。
一陣莫名的焦慮。正猶豫是否再敲時,案前之人終于抬首。
“啊,請進,請進?!眲⒗暇従徴卤橇荷系睦匣ㄧR,見到來人是柳夏,不由溫藹一笑?!笆悄阊剑裁词??”
柳夏也想像往常一樣回以微笑,卻想到今日要一連辜負兩位恩師的心意,心底一陣黯然。
呆了片刻,不知言語,便不言語。他默默用雙手將申請表移到劉教授的桌前。教授看到表頭標題的時候眉頭微蹙,柳夏心間一悸,埋下頭不敢再去看他的表情……
似乎過了很久。
劉老連續(xù)一陣咳,終于開口道:“江孟勸過你了?”
“……嗯?!?p> “你也知道這樣直博就沒有了?”
“我……知道?!卑磾祵W院慣例,研究生前兩年的成績排名將決定跳過碩士考核、直接攻博的資格歸屬,理論上取得博士學位的時間可以縮短兩年左右。而放棄研二上學期的在校成績,無異于提早放棄了直博的機會。
“卻還是要去?”
“是?!?p> “非得下學期?等一年不行?”
“恐怕……不行?!?p> 劉老每問一句,面色便沉一分。柳夏的聲音卻是越來越細。
“既然你這么有主見,老頭子也不用講廢話了!”劉老十分不悅地用鋼筆筆帽點著桌面,“不過你得給俺個好理由?!?p> “我……太笨,論文做不下去了?!?p> “放屁!上周剛有突破,你當老頭子好騙???”劉老年輕時性子本烈,后來為人師表,粗俗之語便漸漸斂了。之前偶爾討論問題之時,柳夏愛鉆牛角尖,口若懸河,劉老氣急了偶爾罵出一句“放屁”,兩人往往便相顧大笑。故而此刻聽到這句熟悉的“放屁”,柳夏頓感幾分踏實。
“我想去見識見識外面的……學術氛圍?!?p> “放屁!直博以后弄個聯合培養(yǎng),出國見不夠?去臺灣一學期有什么好的?”
又是一聲香屁。柳夏心頭一喜,鼓起勇氣開始打小算盤。
“好吧,其實是為了……為了我兒時對表妹吹下的牛逼?!?p> “……看你怎么扯淡?!?p> “學生保證是實話!這其實是一樁十八年前的遺憾,外婆帶我和表妹在廈門海邊玩,當時我憋尿憋急了,可那片沙灘大啊,廁所太遠了,懶不想過去,可那時候也有點懂事了嘛,又有點不好意思直接就地解決……”
“別在這謙虛了,俺看你這臉皮從小就賽過板磚?!?p> “哎呀你別打岔……啊不是,老師您批評得對!對過代數學基本定理!誰敢不服您我立馬給他跪下,一直跪到他服為止!嗯我廢話少說……哎呀當時我不好意思直接脫褲子解手,廁所又那么大大大老遠,就找了個借口跟妹妹打賭說我能尿到對面的金門去。(哎,您看我怎么從小就這么機智。)靠沒想到我那臭妹妹認真了還,尿完了就一個勁笑我無能。小孩兒嘛,臉上掛不住,當時我就急了,直接對媽祖奶奶立下重誓,長大以后老子不僅要‘圣水濕金門’,還要,呃還要……”
“哼,收復臺灣么?”教授一臉的不以為然。
“哎呀,小孩子家家哪有那么大志向嘛!”柳夏眉飛色舞聲情并茂,做出一個神龍擺尾的動作?!笆恰髼l甩臺灣’啦?!?p> “放你的狗屁……”
柳夏聞言撲哧一聲便笑了出來。劉老愣了半刻,狠狠敲了敲柳夏的額頭,也放聲而笑,所有不快頓時一掃而空。柳夏心頭一寬,這關算是過了。
劉奇峰身為一院之長,不怒而威,已有十幾年不曾有學生敢對他信口開河,今日卻冒出個大膽徒孫竟在他面前這般無忌取鬧,自己也覺得久違的有趣。若傳得出去,又有誰人敢信?復又哈哈哈笑了三聲,柳夏莫名其妙,心忖:“完了完了,劉老先生被我逗癡呆了。”卻也只得也哈哈哈地陪笑。
“臭小子!給俺說正經的,好端端的為什么突然想走?”
三千煩惱絲又上心頭,柳夏逐漸斂了笑容。
“我喜歡一個文院的女孩子,她卻討厭我……我想清楚了,可能不離開,我就停不了犯賤吧。”
“這樣啊。”劉老望著柳夏,瞬間似乎有些出神?!啊埠?。不過,你的論文……”
柳夏搶道:“放心!我去那邊繼續(xù)好好做!”
“唉,不打算讀博就不用費那個神啦!碩士做出這些已經夠你畢業(yè)了……既然放棄那么多,就不要帶著掛念,好好利用這機會去看看外面的世界?!?p> 柳夏滿心感激。想說聲謝謝,卻覺得這兩個字太輕,哽在喉頭。
劉老微微一笑,復又嘆了口氣,最后還是在《2012-2013學年秋季學期赴臺灣交換申請表》上的“院長意見”一欄簽上了“同意。劉奇峰”,然后把表單遞還給柳夏。
“簽字給你要到了,這就給俺滾蛋吧??吹侥憔蛠須??!?p> 柳夏會心一笑,雙手接過申請表,深深一揖,轉身離去。
劉老卻叫住了他。“女娃兒是哪個系的?要不老頭子找她導師做做政治工作,你就留下?”
“俺……俺還是去甩大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