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乃褒斜道?!睂O青本就博聞強識,有神童之稱,在太史局三年更是閱讀了許多昭王宮珍藏的孤本古籍,見公主擺出了靜聽的姿態(tài),便也將顧慮暫且放下,侃侃而談,“因入口在褒谷,出口在斜谷,方而得名。”
殷姮對此時的地理還算略知一二,故她思索了一會兒,問:“褒谷、斜谷之名,莫非來自于褒水、斜水?”
“正是?!?p> 殷姮若有所思。
褒水乃是灞水的支流,而灞水是天下第一大河,瀾河最大的支流。
同理,斜水是玉水的支流,而玉水,則是天下第一大江,滄江最大的支流。
也就是說,褒斜道不僅作為一條交通要道,打通了九州之中的西之雍州,與不列入九州的西南邊境戎州,還是瀾河與滄江挨得最近的一個地方,近到兩個河谷距離不到五里,只有一個緩坡相隔。
無論從地理還是軍事的角度,此處都是毫無置疑的戰(zhàn)略要地。
為何此地之“氣”有異?莫非是因為瀾河、滄江毗鄰之故?
殷姮沉吟片刻,又問:“我記得曾大父在時,便命武信侯伐岷,又命應(yīng)侯修褒斜道,足足修了四十余年。此處既是河谷,地勢尚算平坦,為何要修這么久?”
武信侯本就是孫伯姬、孫青的祖上,官拜昭國相邦,對這段家族榮耀史,孫青耳熟能詳。
“公主有所不知,此段路還算平緩。但再往前走,便是懸崖高慫,絕壁凌空。數(shù)十年前,若要穿過那段絕壁,只能如猿猴一般攀援。應(yīng)侯以穴山為孔,插木為梁,鋪木板聯(lián)為棧閣,足足四十年,方接通道路,令褒斜道成為驛道?!?p> 此言一出,標宛子和孫伯姬,還有車內(nèi)隨侍的幾個宮人,個個面無人色。
孫青言下之意,不就是褒斜道中有一段是懸崖絕壁上修建的棧道嗎?她們竟要走在懸崖邊緣!
萬一棧道塌了呢?絕壁深深,一旦墜落,人就要成為肉泥,絕無生還可能!
殷姮卻讀出了其中的血腥。
以這個時代的生產(chǎn)力,想要做成如此偉業(yè),就只能靠人命去填了。
問題是,她記得,從雍州入戎州的路,昭可修了不止一條,統(tǒng)稱“棧道”。與遍布全國的“馳道”,北方的“直道”,東南的“平道”齊名。
其中最著名的有十二條,號稱“十二道”,沿用到了千年之后。
所以,她停了一下,才問:“入岷郡的路,只有這一條嗎?”
“回公主,還有嘉陵道、子午道與石蛇道?!睂O青回答,“但褒斜道,乃是其中最短、最好走,也最安全的路?!?p> 四條棧道。
殷姮知道歷代昭王都有很嚴重的強迫癥,只是在殷長嬴身上特別明顯。
他們認為“十二”是昭的圣數(shù),所以昭國的一切規(guī)劃,大到郡縣數(shù)字,小到樓梯層數(shù),全都是“十二”的倍數(shù)。
實在湊不齊十二,那就四或者六。
既然棧道已經(jīng)有四條,勉強夠用,那么按昭國的慣例,就算一統(tǒng)天下后,棧道也應(yīng)該是以修補為主?
但修補也不意味著不死人??!
看來培養(yǎng)“巫”這件事,確實迫在眉睫,否則按照昭國的習(xí)慣,打下一個地方就要修馳道,以便運軍糧,這過程得死多少人?
就好比這次入岷郡,假如殷姮不來,光靠那十萬罪犯城旦,只怕是路上就要死成百上千,這還是因為昭國律法,民夫死得超過一定比例,負責(zé)押運的官員就要倒霉。
如果沒這規(guī)定,路上就能死一大半人。
可就算僥幸路上不死,等去修河堤,也沒幾個能活下來。
殷姮內(nèi)心非常沉重。
很快,她又想到了另一件事。
她記得,他們這支隊伍帶的糧食并不多。
當(dāng)然,她與宮人們的糧食帶夠了,還有很多醬、咸肉、咸魚等。確保她就算在路上,也能有公主的待遇。
這是殷長嬴親口吩咐,少府準備齊的,自然不會有什么差池。
但剩下的糧車根本就沒幾輛!
她之前沒想到這個問題,是因為他們路上會在郡縣停留,當(dāng)?shù)厣倘?、富戶會用類似半賣半送的方式,為他們補給糧食。
可現(xiàn)在……她立刻問:“褒斜道要走多久?”
孫青答不上來。
殷姮想了一下,也是,這支隊伍里估計就沒幾個人真正走過這條路,所以她決定換一種提問方式:“褒斜道有多長?”
孫青思索片刻,不大確定地說:“應(yīng)當(dāng)不足千里?!?p> 那就以千里算好了,這時候一里差不多是四百米,千里……又是這么龐大的隊伍,難怪殷長嬴規(guī)定,從廬龍城到岷郡郡治的期限是八十天!
光是這條褒斜道就可以耗掉大半個月!
殷姮不由皺眉:“糧食可夠?”
孫青一聽這話,就知道公主壓根不清楚這些小事,便解釋道:“臣等都帶夠了八十日的干糧。”
什么?
殷姮驚了。
這年頭出差辦公,還是自帶干糧?
她立刻追問:“兵士也是自備糧食?”
孫青覺得奇怪,不然呢?難道指望官府發(fā)嗎?所以他點了點頭,答道:“自然?!?p> 殷姮只覺不可置信:“那戰(zhàn)時呢?”
孫青低頭,沉默。
作為太史局的一員,他也算“士”了,什么話能說,什么話不能說,還是心里有數(shù)的。
昭國法律擺在那里,老百姓說幾句朝廷上的事情,頂多就是罰款,或者罰做幾個月苦力。但貴族公卿們敢大放闕詞,妄議朝政,很可能就是“被自殺”甚至族誅。
他不能說的東西,標宛子卻能說,她是將門之后,對這些了如指掌,又有教導(dǎo)公主之責(zé):“依照昭律,戰(zhàn)時軍糧向各郡征發(fā),武器由少府分發(fā),不過衣物要自己配備?!?p> 殷姮不知該說什么好。
半晌,她才問:“徭役呢?也是自備干糧和衣物?”
在場三人都點了點頭。
征人家去做隨時可能會死的苦役,衣服鞋子不發(fā)就算了,居然連飯都不管?這是什么世道!
難怪說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就算是太平盛世也免不了繁重徭役,還有地主拼命搞土地兼并,想方設(shè)法把百姓變成奴婢。
對這個時代的老百姓來說,日子只有壞和更壞,與后世天差地別!
怒火涌上心頭的那一刻,殷姮反而無比沉靜。
她清楚,怎么說服殷長嬴改變這個制度,固然很關(guān)鍵。但無論她用什么手段,都必須有一個前提,那就是糧食絕不能像現(xiàn)在這么珍貴。
唯有糧食的產(chǎn)量上去了,價格低到任何人都能吃得起,甚至還有盈余,殷長嬴才有可能點這個頭。
因為到那時,人,就比糧食重要了。
明白事情的輕重程度后,殷姮立刻打消了多留幾日,探查褒斜道之心,只是將此地的異樣記下。
她全部的心思都已經(jīng)飛到了岷郡。
殷姮已決定,用最快的速度,將澤國千里的岷郡,徹底變?yōu)椤疤旄畤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