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姮的情緒從未如此外露過。
宮人們齊刷刷地跪下,頭都不敢抬。標宛子伏在地上,頭貼著冰冷的地面,聲聲泣血:“公主息怒,若為一奴婢重罰年邁老嫗,一旦傳出去,于公主清名有損!”
殷姮冷冷地掃過所有人。
哪怕她們一言不發(fā),殷姮也知道,她們都是這樣想的。
這些人都認為,那名老嫗不夠寬容、仁慈、大度,手段太過狠毒,不是一個賢惠的妻子。但沒有一個人覺得,她應該以命相償。
哪怕眾人都清楚,死在她手中的奴婢絕對不止這一個,可那又如何?
區(qū)區(qū)婢女,別說死一個,就算死十個,二十個,那也只是有損這家的名聲,說他們不是仁德之家罷了。
這還是因為,害死這個婢女的是女主人,人們對女人的要求,總是嚴苛一些。
若是男主人,無論是將婢女當作禮物一般贈出去,還是因為旁人一句話就將舞姬的手砍下來,或者為了表明自己不好色,當場將美妾殺了,這可都是流傳千古的美談??!
甚至,眾人還認為,對方能活到六十多,如此高壽,證明上天認為她沒犯錯啊!否則怎么能活這么久,無災無病呢?
再說了,過去的事情,算就算了,人都老了,再去計較那些有什么意義呢?
這一刻,偏激的念頭,宛若詭異地邪火,舔舐著殷姮的心臟。
她甚至有“我干脆用巫力催動此女全身細胞,暫且讓她重返青春,然后再打斷她的腿,把她也扔到最低等的娼寮里,嘗嘗那種求生不得,求死不得滋味”的想法。
豪強出身,很高貴嗎?就可以隨意這樣摧殘一個人嗎?
岷郡那三千多的女人,最差也是地方豪強出身,祖上封君拜爵的也有不少,大夫之后比比皆是。可被流放之后,為了活下來,她們不也只能出賣身體,麻木地活著嗎?
若不是殷姮將她們接管,養(yǎng)著她們,教她們紡織技術,她們的日子又能好到哪里去?
越想越憤怒的殷姮,絲絲力量不自覺地逸散出來,原本堅固的石頭屋子立刻出現無數道裂紋,隨時可能化作湮粉。
眾人如風中落葉,瑟瑟發(fā)抖,仿若被重物碾壓全身,卻不敢有絲毫動作。
殷姮立刻意識到不對,收回力量,心里卻像被堵著什么一樣,最后只是疲憊地揮了揮手,說:“都退下。”
所有人如蒙大赦,忙不迭地離開了。
殷姮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屋子里,只覺得前所未有的孤獨。
她感覺自己好像被關在了籠子里,沒有人能夠理解她。
他們把她當作神,當作妖,或許內心里,也會把她看作無法理解的瘋子,唯獨沒把她看作一個活生生的人,去聆聽她的思想,去理解她的一舉一動。
她下意識地想寫信給殷長嬴,向他傾訴,卻又止住了。
殷姮反復在問自己,殷長嬴難道沒有草菅人命嗎?
為了瞞住她的事情,他殺了多少人?為了測試能力,他又害死了多少人?他以后還會發(fā)動戰(zhàn)爭,過程中又要死多少人?
你為何不憎恨他,而對一個老嫗大發(fā)雷霆?難道就因為他是昭王,未來還會是昭帝,而這個老嫗,只是你隨手能夠處死的人嗎?
若真是如此,你與那個不敢對丈夫抒發(fā)憤怒,只敢虐待奴婢的老嫗,又有什么分別?
“不是的?!币髪晨恐涞氖瘔?,緩緩滑下去,將頭埋到雙腿之間,痛苦地喃喃自語,“不是這樣的?!?p> 記憶的深處,浮現短暫的碎片。
一雙暗紅的眼眸,溫柔地注視著她:【阿蘅,你真做好當“天醫(yī)”的準備了嗎?】
【當然,我……】
【你沒做好準備,你只是覺得,自己既然有這種能力,就該去救更多的人。叔叔阿姨尊重你,知道他們不贊同,你會痛苦,就沒有多說一個字?!繉Ψ街苯哟驍嗔怂?,態(tài)度不容置疑,語氣卻很溫和,【但我必須提醒你,醫(yī)生是一項非常吃力不討好的職業(yè),尤其是“天醫(yī)”?!?p> 他聲音十分溫柔,話語卻非常犀利:【你救了別人,別人未必會感激你,覺得這只是你的職責所在;若你傾盡全力,卻救不了人,他人就會指責你沒有盡力,將怨恨與悲傷發(fā)泄到你的身上。而你自己也會痛苦,為什么自己不夠強,沒能救下這個人?!?p>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帶著十分的天真與活潑,反駁道:【但這種人畢竟少,世界上還是好人多啊!】
對方輕輕地笑了:【那又如何?九十九條贊美和一條惡毒言辭,哪個更顯眼,你會不清楚?】
她沒辦法反駁。
這個人似乎走近了她,輕輕按著她的肩膀,溫和地說:【阿蘅,你不是喜歡音樂嗎?當個音樂家就很好,不要去當醫(yī)生,試圖去拯救他人。就算天醫(yī)號稱‘離神最近的人’,可終究不是神。你沒辦法,也沒資格利用自己的力量去干涉任何人的命運。哪怕你短暫地幫了他們,到最后,往往是該怎么樣,還是怎么樣。】
【可,想要救人,也有錯嗎?】
【沒有錯,但你不是像我這樣冷酷的人?!繉Ψ捷p輕嘆了一聲,【我選擇從政,是因為我早就有將人命當作數字的覺悟。我愿意為自己的每個決策負責,哪怕這個決定會讓很多人恨我入骨,甚至可能令許多家庭家破人亡??芍灰獙ι鐣凶銐虻囊嫣?,我甘愿背負這些骯臟與罪孽?!?p> 【可……】
【我知道你想說……沒錯,他也是個溫柔的人,也像你一樣天生力量強大。為了不浪費這份力量,他放棄了自己的理想,選擇從軍?!窟@人搖了搖頭,帶了點無可奈何,【但他能用“我是軍人”來自我說服和拯救,軍人只是刀刃,國家的方向就是軍人的劍之所向,手染血腥也再所不惜。阿蘅,你去當醫(yī)生,你能救人,可誰能救你呢?】
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對,可“阿蘅”沒有聽進去。
那個溫柔而天真的女孩子,固執(zhí)地認為,既然上天讓她擁有這份能力,那她就該竭盡所能去挽救更多的人。
然后,她的笑容越來越少,越來越少。
曾經的活潑,最后蛻變成了無與倫比的冷漠。
落入這個世界之前,她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再笑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