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情況,從一開始,就在殷姮預料之中。
標宛子一直以為,她得不到任何人的關(guān)心和重視,只因為付出得不夠多,做得不夠好,其實不然。
僅僅是因為,她沒有價值而已。
權(quán)勢是價值,財富是價值,才華是價值,容貌也是價值。
一個年輕女孩子,生存要靠著家族供給,嫁妝也要從公中出,既沒有出眾的才華,也沒有一副美麗到能一眼就吸引男人的容貌。
那她無論再怎么端莊賢德,事事盡心,也不過泯然眾人。所擁有的,僅僅是一個“嫡出女兒”的身份罷了。
假如她父母還活著,或許會為她稍微考慮幾分;又或者,她夫婿位極人臣,她自然也能被娘家熱情籠絡(luò)。
偏偏她出嫁沒幾年,父親戰(zhàn)死,母親病逝;又熬了十年,丈夫好不容易混到個將軍之位,卻又戰(zhàn)死了。
夫家本就沒多少錢財,全靠她嫁妝上下打點,花銷度日。
待到丈夫一去,她拖家?guī)Э?,回到標家,已?jīng)有點舔著臉依附的意思了。加上她又擺出一副堅持為亡夫守寡,不肯再度為家族聯(lián)姻的態(tài)度。
如此一來,不就成了一個非但不能為標家出力,反而要瓜分資源的人嗎?
這種情況下,標家對她,就算不壞,也不可能會好到哪里去。
短不了衣,少不了食,卻也就這樣了。
殷姮雖然幾年前就看穿了整件事情,可她從來都沒說一個字,因為她不想打碎標宛子的希望。
既然標宛子渴求家人的認同,那殷姮放她回去就行。
只要殷姮不倒,標氏眾人就只會捧著標宛子,她永遠會是全家的焦點,天天都有無數(shù)人環(huán)繞著她,渴求著她,對她獻殷情,這不好嗎?
但……
殷姮靜靜地凝視著標宛子。
這樣的神情,標宛子十分熟悉。
她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公主的時候,公主就是用這種冷清之中,帶了點哀憐的目光看著她。
當時的標宛子,并不理解為什么,那么小的孩子,會有那么孤獨、透徹甚至令她費解的眼神。
不解之余,甚至有些恐懼。
很多年后,她才明白,自從見到她的第一刻,公主就已經(jīng)明白了她被家人所犧牲掉的事實。
公主一眼就看穿了她。
她卻很可能一生都無法理解公主的想法。
這不奇怪,不是嗎?
她和公主,本來就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一個是花圃里微不足道的一朵花,一個卻是天上明月,無法理解,才是正常的。
但至少,她可以陪伴在公主身邊,盡心照顧公主。
不,現(xiàn)在應該叫國巫大人了。
“宛子……”殷姮的聲音很輕,猶如嘆息,“你先回到含章殿,好好休息吧!”
知道國巫大人這是同意了,標宛子的內(nèi)心頓時被喜悅填滿。
她好像年輕了二十歲,眼角的皺紋,鬢邊的絲絲白發(fā),都不再彰顯著日益衰老的年齡,整個人邁著輕快的腳步,向殷姮告退。
殷姮靜靜坐在原地,許久不語,最后取出箜篌,輕撥琴弦,開始彈奏。
樂聲不見哀傷,卻也沒有歡愉,宛如高山流水,天上浮云一般平靜。
燕朝正殿,君王寢宮。
鄭高詳盡地將殷姮與標宛子見面的過程匯報后,就默不作聲,侍立一邊。
殷長贏倚在榻上,閉目聆聽著遠處傳來的天籟之音,待到一曲畢,才自言自語:“阿姮,你會怎么做呢?”
無論他,還是殷姮都知道,標宛子是真心的。
至少在這一刻,家人與殷姮之間,她發(fā)自內(nèi)心地選擇了殷姮。
不是為了替家人謀取更多的富貴,僅僅是因為,她想留下。
但標宛子是什么樣的人,不管殷姮還是殷長贏,都比她本人要看得更清——她并不是堅定到做下了決定,就毫不動搖的人。
甚至于,她并不是那種非常清醒,能夠明曉利弊,并做出選擇的人。
假如她有兩個兒子,一個成器,一個不成器。
她不會功利到眼中只有前者,看不見后者。
相反,她就是那種,拿成器兒子孝敬的東西,去補貼不成器兒子,并希望前者能提攜后者的普通人。
今日標宛子選擇殷姮,僅僅是因為,自打她回到標家那一日開始,所目睹的就是標家車水馬龍,訪客無數(shù),未曾露出絲毫衰敗之態(tài)。
故她就以為,標氏興盛依舊。
多么可笑??!
外人早就看穿了,標氏之所以門楣不墜,只因她的存在。但標家內(nèi)部,包括標宛子,又有多少人,真正看清了這個事實呢?
尤其是標宛子,她就算能看出來,家人對她的推崇來自于殷姮。
可她是否知道,標氏如今的繁榮,也是因為殷姮?
應當不知。
在標宛子內(nèi)心里,大父標公一生崢嶸,配得上這樣的待遇。
所以,她理所當然地以為,標氏還會繼續(xù)興盛下去。
兄弟姐妹穿金戴銀,呼奴喚婢的時候,對她蓄意討好,想通過她,從殷姮手上獲取更多,標宛子自然不會同意。
她在家里目睹了這些人的日子過得何等肆意,再對比一下殷姮的日子,自然會替殷姮委屈,一顆心自然更傾向殷姮。
但如果,標氏繁華不再了呢?
膝下承歡的晚輩,沒有好的親事;白發(fā)蒼蒼的兄長,訴說著壯志未酬;一聲聲喊她姑母的侄兒們,借酒澆愁,頹廢寥落。
見此情景,標宛子真能忍住,不在殷姮面前,為他們說話?
自然不能。
以殷姮的性格,并不會主動插手朝廷的人事任免,除非她愿意為標宛子破例,向殷長贏懇求。
想到這里,殷長贏輕輕地笑了。
雖然不知道,殷姮為什么會有“我與大兄是平等的”這種想法,但既然她真心這么想,他就姑且也這么看待好了。
但平等的基礎(chǔ),就是付出和給予。
我愿意給的,你大可收下;我不愿意給的,你不能強迫,你不能拿。
這確實是前所未有的,新奇的體驗。
既然阿姮愿意,殷長贏也不吝陪她玩這么個游戲,故他真有些期待,殷姮會怎么處理這件事了。
向他為標氏求官,就矮了他一截,“平等”之說,自無從談起。
若是不求……
今日之憐愛,他日就轉(zhuǎn)為憤恨。
阿姮,當真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