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青和樊辰逃一般地離開了上林苑,這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沒精打采,像是斗敗了的公雞。
明明國巫對他們沒打沒罵,更沒責罰,看樣子也不打算將這件事說出去,可他們還是覺得心里堵得慌。
樊辰沉默許久,才問:“你說,假如那個阿露堅持要當國巫大人的侍女,國巫大人會給她這個機會嗎?”
孫青毫不猶豫:“我雖猜不出國巫大人會怎么做,但我卻知道,此女一定堅持不下來?!?p> 雍州全境能在兩年之內(nèi)修完所有基礎道路和水利,這是何等浩大的工程!作為總負責人,難不成殷姮每天都在享福不成?
這兩年來,樊辰帶著八百眷族,跟著殷姮走遍了整個雍州大地,比孫青更清楚,他們的差事有多苦。
無論是開鑿隧道,還是修建河堤,每次都是殷姮先進深山、叢林、河道,利用巫力探出不容易崩塌,適合施工的位置。再與墨家的大賢們反復設計、推敲方案,確認無誤后,才讓眷族開始動工。
即便如此,施工的過程中扔經(jīng)常出現(xiàn)意想不到的問題,必須因地制宜,及時修改。
雖說臟活累活,殷姮沒親自去干,但其中艱難困頓,也不是常人能夠想象的。
別的不說,就說他們在開鑿的隧道時,洞內(nèi)滲水、塌方等都不止一兩次,全靠殷姮留在最適合支援的位置,巫力無差別地覆蓋到所有人,無論哪個方向出了問題都能迅速平定,才能令這兩年內(nèi),眷族的傷亡數(shù)字為零。
一天下來,精神上的巨大疲憊,足以令任何一個人想倒頭就睡三天三夜,誰叫也叫不醒。
但殷姮天天如此,吃飯就隨便對付一下,晚上不過淺眠兩個時辰左右,還經(jīng)常不睡覺,靠打坐冥想保持清醒。
一年到頭,只有回王都的兩個月才無需那么勞累。
樊辰身為“巫”,全程跟下來,尚且覺得殷姮辛苦。
一個不諳世事,聽了華邑公主略描繪幾句艱難,就嚇得退縮,將命運交到別人手上的少女,當真讓她跟著國巫大人奔波,別說一年半載,就連堅持三天都難。
想起這兩年來,親眼目睹國巫大人所做的一切,樊辰怔了許久,才說:“其實,我剛才失控是因為……”
他望著孫青,眼中流露出一絲茫然:“我竟然會覺得,華邑公主說得很對?!?p> “樊辰!”
華邑公主一介女流,不沾政事,說這種話,旁人不過一笑了之,覺得是婦道人家無知。
樊辰若是贊同,問題可就大了!
哪怕此地就他們二人,有些話也該埋在心里一輩子,永遠別說出來!
樊辰卻像做夢一樣,靠在樹干上,不顧孫青的勸阻,一口氣將心中的話講了出來:“假如我有個妹妹,我肯定舍不得在她那么小的時候就把她送走,獨自面對那么可怕的妖鬼,現(xiàn)在又讓她這么辛苦。”
孫青啞口無言。
他心里其實也是這么想的。
母親、妹妹、妻子、女兒,只要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在屋中,十指不沾陽春水。最操心的事情就是今天該吃什么點心,該開什么宴會,該穿哪件衣服,戴什么首飾。
外頭的風風雨雨,不必沾到她們半點,一切都交給男人包辦。
只有那等沒本事的男人,才會讓女人拋頭露面,辛苦勞作。
倒不是他們瞧不起女子,兩人親眼見過岷郡云錦的紡織過程,當然知道女子心靈手巧,也能養(yǎng)家糊口。
但女人外出,無論是耕田紡織,還是當街賣吃食,總少不得被男人占便宜,若是孤身一人,被拖到偏僻地方凌辱的也有。
討生活是如此艱辛,故家里有點錢財,能夠養(yǎng)家糊口的男人,都不樂意女人外出,實在是世情如此。
國巫大人雖不會遭遇上述種種,可其他女子豆蔻年華都愛穿衣打扮,她卻天天在塵土滿天,泥漿遍布、蛇蟲鼠蟻亂爬的深山老林中穿梭,實在是……
想想各國的太后、王后、公主乃至貴婦們,只要有點權勢、地位和錢財,哪個不是盡情享受榮華富貴帶給她們的一切,國巫大人遠勝她們,難道不配享樂嗎?
可孫青不敢非議大王:“只要國巫大人愿意,那就沒問題,對吧?”
他能感覺到,比起留在王都,國巫大人更喜歡在外面跑。
哪怕工程非常辛苦,沒有宮殿可以住宿,沒有美食可以享用,為了方便,只穿利落的黑色深衣和皮靴,除了象征國巫身份的玉璜之外,沒有任何其他的配飾,國巫大人都沒有半分怨言。
“國巫大人確實愿意?!狈椒磫枺翱纱笸跏悄敲春谜f話的人嗎?”
孫青不知該說什么好。
他們都清楚,大王一旦決定了的事情,誰也改不了。
倘若大王真認為國巫大人辛苦,為她著想,強行令她留在王都,難道國巫大人還會與大王打起來嗎?
可大王沒有,就證明,他并不在意國巫大人辛苦與否。只要她覺得開心,又對國家有利,那就隨她去。
“不過是投其所好而已?!?p> 孫青覺得樊辰有點鉆牛角尖:“說得好像‘投其所好’是什么壞事一樣,難道被取悅的那一刻,你沒有得到滿足嗎?”
樊辰沉默半晌,才道:“縱不是壞事,也絕不算好事?!?p> 若是華邑公主對侄女也投其所好,你們想當侍女就去當,喜歡什么人就嫁什么人,固然能令侄女們得到一時的快樂。
但華邑公主的顧慮,阿霜和阿露不懂,孫青和樊辰還能不懂?
他們親眼見過岷郡那些猶如行尸走肉的女人,也親歷了兩年前的變故,多少貴女、貴婦一朝淪落風塵,以色事人。
別的不說,孫青這里,就有公卿和商人贈美,言稱“這是某某之女、某某之妻,是否別有一番風味”等等。
朝堂動蕩之重,唯一能保全尊嚴的,只有殷氏王族——或是自己姓殷,又或者是嫁進去的女人。
孫青拍了拍樊辰的肩膀,讓他別去糾結萬一最尊敬的兩個人鬧起來,他該幫哪邊的問題:“大王與國巫之間的事情,并不是我們能插手的。何況我覺得,國巫大人也不像介意這種事的樣子?!?p> 兩人都很清楚,殷姮為什么不介意。
因為她強啊!
弱者的命運握在他人手里,才會處處留心,每一分來自旁人的好意,都不吝于雪中送炭。
強者的命運,卻牢牢地把握在自己手中。
旁人再多的好,也不過是錦上添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