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的事情,就像蒙上薄紗,完全記不清晰。
但他隱約記得,自己夢見了十年前的事情。
那或許是他人生中最狼狽的時刻。
也是他生命的轉(zhuǎn)折點。
混入青部,想要打聽救治母親之法,結(jié)果中途發(fā)病,被青部的人抓住,當(dāng)做怪物。
刀削、斧砍、火燒、詛咒……
種種方法都不能殺死他的情況下,青部之人將他扔到了瀾河里。
“你是我見過意志最堅韌的人類,擁有這世間最堅不可摧的靈魂?!?p> 通體純白如雪的巨龍,鱗片在陽光下閃爍著琉璃一般光澤,金色豎瞳之中,只有超然于世的冷漠。
“瀾河最大的支流姬水,尚未有水神能勝任。若你愿舍棄人類之軀,我可為你壓制靈魂上的詛咒,賦你姬水水神之職?!?p> “還是算了?!笔藲q的他,淡笑著對馮夷說,“雖然這具身體時常給我添亂,但我暫時不想丟棄它,更不想放棄人類的身份。”
“若你改變主意,隨時可以來找我?!?p> 完美無瑕的白龍,親自將他送回了岸邊。
正因為如此,他才被自己的父兄注意,強(qiáng)制將他帶回部落。
從那之后,七歲就開始云游四海的他,再也沒有踏出本部一步。
一晃就是整整十年過去。
青年站在窗邊,望著夜空中高懸的繁星。
以他的記憶,不費(fèi)吹灰之力,已回憶起了十八歲時的每一天,走過的每一寸路,遇見的每一個人。
并沒有什么稀奇。
天還是那么藍(lán),水還是那么清,草還是那么綠。
他會因為一朵花的盛放而微笑,因為一只雛鳥的破殼而喜悅,因為又一次在痼疾發(fā)作中活下來而慶幸。
可未來對他而言,卻沒有任何值得期待之處。
但在夢中,十八歲的他,在青部遇見了一個人。
從遇見她開始,每一天都比昨天更好。
關(guān)于她的一切,卻都記不清晰。
只有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覺得喜悅,只要想想就會露出笑容的心情,仍舊縈繞在心際。
夢中,他們似乎一直在向南走。
“我要離開一段時日?!?p> 蓐收大驚失色,下意識阻攔:“后日就是慶功宴,少君戰(zhàn)功第一,若您不在,其他人有何資格分封土地和奴隸?”
話音剛落,就見青年看了過來。
帶笑的眼,溫和的神情,不帶任何陰霾,只有輕飄飄地一句:“刺客何在?”
蓐收低著頭,不敢直視少君的眼睛:“屬下見少君沉睡不醒,殺了這名外來奸細(xì)泄憤!此乃屬下之過,請少君責(zé)罰!”
少君笑了笑,什么話都沒說。
他當(dāng)然知道,外面想殺他的人很多;
但他更清楚,知曉他一直在尋找入夢之法,并能準(zhǔn)確知道他入夢的時間、地點、儀式,甚至能在材料中動手的,只可能是他的兄弟姐妹——母親這邊的。
畢竟,族內(nèi)早有傳言,父親想將母親的部將、土地和奴隸,全都交給少君繼承。
若他不死,他的同母兄姊們,什么都撈不到。
看見少君的身影漸行漸遠(yuǎn),蓐收的心情復(fù)雜。
主母,您所喜愛的孩子,不希望您蘇醒,只為瓜分您的土地。注定生下來就要死去的少君,卻一次次冒險入夢,希望將您喚醒。
若您醒來,知曉此事,會是什么心情?
還未踏出本部的核心區(qū)域,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就走了過來,冷漠道:“你要去哪里?”
“有事要辦?!?p> “不許去?!?p> 意識到自己說話太過嚴(yán)厲,男子咳了一聲,才找了個理由:“百黎部落蠢蠢欲動,屢次挑釁邊境,我與父親欲帶兵前往,你身負(fù)留守本部要職,怎可輕易離去?”
“兄長,請你讓一讓?!鄙倬虮蛴卸Y,“我趕時間?!?p> 囂面色一變:“你——”
“兄長。”
伴隨著柔和的話語,一片綠葉,輕輕落到少君的右手心。
囂面色鐵青,卻沒有再攔。
待到同胞弟弟走遠(yuǎn),囂緩緩張開右手,就見掌心正中,有一道極深的、險些將手掌分為兩半的刀痕。
“若早知你天性涼薄至此,父親剖開母親的肚子,將你取出來的那一刻,我就不該攔著父親,求不要殺你!”
他并不在乎少君是否會聽見,因為這本就是他最后悔的事情。
“兒子倒以為,這是父親一生中最英明的決定?!?p> 身著黑衣的青年緩緩走了過來,面帶笑意,卻沒有一絲到達(dá)眼底:“但這份恩情,父親著實不必一次次提起?!?p> 囂瞪了最喜愛的兒子一眼:“我是讓他報恩嗎?我是后悔救下他!”
當(dāng)初,他隨父親征戰(zhàn)歸來,聽聞母親昏迷二載,腹中孩子尚未誕下,和父親一樣,又驚又疑,都認(rèn)為母親腹中的是怪胎。
父親剖開母親的腹部時,他就持戈守在一旁,隨時準(zhǔn)備支援。
但看見父親取出的不是形狀猙獰的怪物,而是一個渾身青紫,奄奄一息,就連哭都沒力氣的嬰孩,他卻動了惻隱之心。
為了阻攔父親殺死這個孩子,情急之下,他徒手握住刺下的刀刃,不顧傷可見骨,鮮血淋漓,只為讓扎根母親體內(nèi)兩年,拼命汲取母親力量的同胞弟弟活下來。
誰能想到,他差點廢了右手也要救下的弟弟,壓根不在意部落的興衰,明明掌握著極其強(qiáng)大的力量,卻不肯外出征戰(zhàn),為部落開疆拓土。
黑衣青年見父親不以為然,不由在心中嘆息。
這份恩情,父親不必說,小叔叔也會記一輩子;父親時時掛在嘴邊,小叔叔知道父親心直口快,并不介意,但其他人聽多了,未免會不舒服。
這十年來,隨著小叔叔歸來,戰(zhàn)功彪炳,威望如日中天,族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些不同的聲音。
有熊部落,不問長幼,強(qiáng)者為尊。
若非小叔叔身患頑疾,令部將們心懷顧慮,父親的繼承人之位,可沒有現(xiàn)在這么安穩(wěn)。
青年并不介意族長之位花落誰家,他知道,小叔叔肯定也不介意。
但父親不一樣。
父親將部落看得比什么都重,早將部落當(dāng)成了自身的責(zé)任,并像對待所有弟弟妹妹一樣,擺著長兄的架子,教訓(xùn)唯一的同胞弟弟。
哪怕這個弟弟的力量、戰(zhàn)功和威望,都已經(jīng)勝過了他。
“再這樣下去,部將們都會偏向小叔叔的??!”青年心道,“就不知道誰會第一個忍不住,暴起指責(zé)父親?”
只怕到那時,面對所有人都站在小叔叔那邊的場景,父親才會如夢初醒,卻不知道大家抵觸他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