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的氣氛,降到冰點。
寺人們低著頭,大氣都不敢出,鄭高使了個眼色,所有人立刻悄無聲息地退下。
其他人尚且如此緊張,作為當(dāng)事人的殷長贏卻沒有生氣,只是定定地看著殷姮,神色沉靜,聲音平穩(wěn):“為何?”
殷姮抬起頭,凝視著殷長贏:“同為昭國相邦,姜仲之功,比起衛(wèi)君、武信侯、武安君如何?”
當(dāng)然沒法比。
衛(wèi)君輔佐孝公變法,奠定昭國百年強盛之基;
武信侯以連橫之法,拆六國合縱,破陳、祝之盟,為昭國奪祝國半壁江山創(chuàng)造機會,又主持修建了棧道;
武安君攻城略地,奪衛(wèi)、梁、祝三國大半江山,滅鄭國四十萬大軍,懾服天下,威名赫赫。
姜仲有何功勞?
投資王孫,奇貨可居而已。
但衛(wèi)君、武信侯、武安君,誰的封邑,位置都不如姜仲好,戶數(shù)都不如姜仲多。
而且,差距還不是一點兩點,是十倍之多。
殷長贏懂了殷姮的意思,不由輕輕攬住她消瘦的脊背,安撫地拍了兩下:“阿姮在為孤鳴不平,孤都知道。”
從前的昭國,與六國沒多大差別,一座城的城主往往就是一個家族代代傳遞,國內(nèi)公卿勢力極大,君王一旦想要收權(quán),就會被他們反撲,暗殺、逼宮、謀刺,手段盡出。
昭國歷代君王流了無數(shù)的血,才把這些盤踞國家內(nèi)的世家殺光。
從那之后,昭國朝堂,唯有徹侯、封君,方能有封地,范圍內(nèi)出產(chǎn)的一切都屬于自己;上卿、客卿等,只有食邑,即,這幾百幾千戶人的生產(chǎn)所得歸于你。
即便如此,這份君王的恩典,也只歸屬于你自己,一旦你死了,國家就要收回。
這也是東方六國抨擊昭國的理由之一。
寒微之人,雖有上升渠道;奈何昭王涼薄,對臣子太苛。
昭國連續(xù)五代君王,全都遵守著不成文的規(guī)定,功勞再大,不過萬戶,不封商於(昭國除王都之外,最豐饒的土地),先王卻打破了這一規(guī)定。
若不是先王破格在前,宋太后怎敢肆意將情人封侯、賜萬戶封邑,甚至令他在王家苑囿里取樂?
“衛(wèi)君原木立信,百年根基,先王卻將之破壞。”殷姮靠著殷長贏,輕聲道,“姜仲無半分戰(zhàn)功傍身,尚能有十萬食邑,蒙遠、王乾等人,大兄又該怎么封?”
毫無疑問,先王此舉,給殷長贏出了大難題。
封得太多,儼然成為國中之國,顯然不行;
封得太少,朝中上下,誰沒意見?
怎么?政治投機客,還有太后的情人都能封萬戶侯,我們提著腦袋,覆滅六國,難道不要個萬萬戶,才能補償?
群臣嘴上不說,但心里未必不會這么想。
若非如此,歷史上的昭帝一統(tǒng)天下之后,儒家也不敢跳出來說要恢復(fù)分封制了,后面當(dāng)然不乏公卿的影子。
一代的富貴,怎么比得上分封一地,代代傳承,萬世富貴?
先王開了個壞頭,殷長贏又想把鄭國或陳國的王都封給殷姮。
但要是她拿了別國王都,蒙、王等將軍呢?至少該給個重城吧?
為避免這種事情發(fā)生,殷姮甘愿退讓一步,以偏遠之地作為封地。
滅祝國之戰(zhàn)中,她功勞最大,其他人的封地面積、位置,以及食邑戶數(shù),肯定不能超過她。
假如眾人知曉,這塊地是殷姮主動選的,自然不會去恨殷長贏言而無信,只會覺得殷姮故作謙虛,讓他們利益受損。
殷長贏覺得妹妹一心為自己著想,就是憂心太過:“王乾屢屢向孤索要錢財、土地、美女,阿姮可放心了?”
很顯然,王乾也覺得自己功勞太高,怕君王覺得封無可封,又猜忌他率大軍在前線,便故作貪婪,以避免君王猜忌,招來殺身之禍。
膽大如姜仲,君王給多少,他就敢吃多少,不怕被噎死的,畢竟是少數(shù)。
對許多人來說,君王給得太多了,他們自己先要嚇得半死,自污以自保了。
殷姮見殷長贏避重就輕,氣得從他懷里掙脫出來:“大兄,你莫要裝不知曉,我替你監(jiān)國的那兩日,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朝中不妥?!?p> “哦?”
“他們以國家、地域為單位,彼此抱團,黨同伐異?!币髪瑯O不高興,“先王開了個壞頭,讓人知曉,拼盡全力征戰(zhàn),也不如從龍之功!”
封地多少還是小事,人心壞了,才是根本。
當(dāng)人人都知道,不管在戰(zhàn)場上怎么努力,也比不上“奇貨可居”來得快時,他們的心思就會歪掉了。
殷姮本來不想提殷長贏的子嗣,她知道,儲君之位乃是一個一碰就可能觸雷的問題,尤其以她這等身份,更輕易提不得。
但她看不下去。
“這些人爭來爭去,最終目的,不還是太子之位嗎?”殷姮提高聲音,“大兄諸子,年紀(jì)尚幼,長公子才兩歲出頭,更不用說余下的弟弟們。朝中公卿,此時就開始下注,以懵懂孩童為登天之梯,何其可恨!”
她當(dāng)然不至于幻想,殷長贏的兒子們會相親相愛。
但殷長贏的后宮太復(fù)雜了,七國美女應(yīng)有盡有;朝中臣子又以國別為單位,抱團相斗。
朝堂、后宮以地域為單位結(jié)盟,人人都希望自己支持的公子能上位。
這樣發(fā)展下去,只會讓諸位公子成為不死不休的仇人!
瞧見她滿臉都是不高興,眼中寫著真切的擔(dān)心,殷長贏竟然輕輕地笑了起來。
殷姮:“……”
更生氣了!
“孤當(dāng)是什么事?!?p> “大兄!”
殷長贏很清楚,只要他沒立王后,沒立太子,他的兒子們就會被架在火上烤,臣子們會投機下注,朝中的每個勢力集團都簇擁著自己選擇的公子,為了國君之位,展開殊死搏斗。
這是每一個王室公子都該接受的宿命。
殷長贏漫不經(jīng)心地說:“若孤的兒子,一個個都是被臣子裹挾,只知唯唯諾諾的應(yīng)聲蟲,要他們何用?不如賜些金銀,好好當(dāng)他們的富家翁。若孤的兒子能駕馭周圍心懷不軌的臣子,身側(cè)虎視眈眈的兄弟,立做太子又何妨?”
他根本就不在意兒子們是否會早早地爭斗,彼此廝殺。
對殷長贏而言,假如他的兒子中,能出一個殺了所有兄弟,踩著滿地的尸骨與鮮血,走到他面前的強者,才是最大的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