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巫大人有一句話說得不錯,此乃千年未見之變局?!避魃魍T師弟,一字一句,鄭重至極,“我法家之所以能在昭國扎根,一是歷代君王信賴,二便是儒家、墨家等顯學(xué),并未全力與我等相爭。”
儒家八派,墨家三支,內(nèi)部都打得不可開交。
昭國的子張之儒,相里之墨,全都是中原腹地混不下去,跑來邊陲討生活的失敗者。
儒家中最顯赫的公羊、谷梁,都在陳國、鄭國晃蕩;
墨門矩子,也在陳國。
這些學(xué)派并不是不想來昭國發(fā)展,主要是因為法家在昭國扎根,他們想要挖墻腳,耗費的力氣太大,還未必能挖得動。
如果傾巢而出,能不能嬴姑且不說,自家大本營說不定還會被偷,所以每次就隨便派幾個人過來游說一下,成固然好,不成就算了。
但這馬上就要變成老黃歷了。
“縱然是姜王室,天子之下,也有諸侯。不仕天子,也可仕公卿。”荀慎緩緩道,“如今天下,卻再無諸侯。”
這就意味著,所有學(xué)派都沒了第二個選擇,他們必須不惜一切地博得殷長嬴的喜歡和認(rèn)同,才能有生存的空間。
否則,君王都不用你家學(xué)問,公卿又都是跟著君王走的,上層社會打不通,你有什么臉面自稱天下顯學(xué)?
儒家有人,墨家有技術(shù),兵家有根基,雜家有錢,道家有底蘊(yùn),法家有什么?
君王的信賴罷了。
一旦法家失去殷長嬴的另眼相待,后果是極其可怕的。
所有學(xué)派都會沖上來,瘋狂踩法家?guī)啄_,逼得他們永世不得翻身,方會罷休,以免君王哪天又想起了他們。
這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戰(zhàn)爭。
殺人不見血,卻殘忍到從來就只有趕盡殺絕。
楊轅當(dāng)然也明白其中厲害,可他做夢也想不到,荀慎竟會為這個原因,主動向他求和。
天底下真有這樣以德報怨的圣人嗎?
楊轅不信。
故他不咸不淡地附和了一句:“荀兄乃是恩師最得意的門生,此番律令修改,愚弟愿以荀兄為首?!?p> 荀慎知道楊轅多疑,平靜道:“楊轅,你曾欲置我于死地,無非就是因為我獻(xiàn)策先攻鄭國,被大王采納罷了?!?p> 話都說到這份上,楊轅臉上虛假的笑意也蕩然無存,只有冰冷:“若你是為了謀取榮華富貴,我技不如人,無話可說。可你獻(xiàn)策,為得是什么?”
荀慎緘默不語。
這是他們橫隔在這對師兄弟之間,最大的心結(jié)。
楊轅雖然對荀慎充滿難言的忌妒,可在很長一段歲月里,他都從來沒想過將這位師兄置于死地。
直到殷長嬴決定對六國發(fā)動滅國之戰(zhàn),在先打哪個國家的次序上,荀、楊二人產(chǎn)生了分歧。
楊轅認(rèn)為,六國之中,衛(wèi)國最弱,應(yīng)先滅衛(wèi)國;
荀慎當(dāng)時卻背負(fù)著衛(wèi)王的任務(wù)前來,為阻止殷長嬴派兵攻打衛(wèi)國,他舉出先攻打鄭國的種種好處。
最終,殷長嬴采納了荀慎的策略,先打鄭國。
荀慎憑借此功,就算官拜丞相也不為過。
楊轅本身就不帶兵,想要成為三公,只能依靠謀國有功。
偏偏軍略中最大的功勞,又被荀慎給搶了。
也就是說,他的所作所為,間接地阻斷了楊轅的青云之路。
最諷刺的是,荀慎搶了這一功勞,卻壓根不想當(dāng)昭國的丞相。
他只是想方設(shè)法救自己的祖國而已。
自己夢寐以求,拼盡全力想獲取,還未必能得到的東西,對他人而言,卻唾手可得,且棄如敝履,楊轅如何不恨?
“看在恩師的面上,我只說一遍。”楊轅盯著這位同門師兄,語氣如冰,“我們兩個,從來都不是一路人?!?p> 說罷,他將杯中香飲往地上一潑:“請回吧!”
若換作從前,荀慎被這么摔到臉上,定然二話不說,拂袖而去。
但現(xiàn)在,他沉默片刻,卻道:“我承認(rèn),我對你的態(tài)度,卻有不當(dāng)之處?!?p> 他們兩個人關(guān)系差成這樣,楊轅固然有問題,荀慎也好不到哪里去。
從頭到尾,他就沒真心認(rèn)同這位師弟的所作所為。
這并不奇怪。
荀慎是宗室之后,出身尊貴,衣食無憂,又天賦絕倫。在家被父母寵愛,拜師被老師看重,名聞天下后,走到哪國,國君都要以禮相待。
他生來就不曾困頓窮苦,自然看不上楊轅汲汲營營,追逐利益。
楊轅諷刺地笑了:“荀兄何錯之有?”
這是荀慎踏進(jìn)楊家以來,楊轅說得第一句真心話。
楊轅比誰都清楚,荀慎對他的態(tài)度已經(jīng)很不錯了。
這位王孫公子從來不曾真的怠慢他,不像其他很多同學(xué),看不起他的出身,肆意折辱,從來不把他這個寒門子當(dāng)人看。
荀慎只是……只是為他惋惜,認(rèn)為以楊轅的天賦,應(yīng)該把更多的心思花在學(xué)問,而非鉆營身上罷了。
但人的出身,早就寫在了臉上,也刻進(jìn)了骨子里。
荀慎生來就是王孫公子,楊轅則是小吏之子,兩人的處境一天一地。
若非拜入同一個老師門下,楊轅就連見到荀慎的資格都沒有,他們的世界,根本就不會有交集。
荀慎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得到的東西,對楊轅來說,需要花費千百倍的力氣去謀取,卻還未必成功。
生來就擁有一切的人,才可以去追逐理想、尊嚴(yán);
什么都沒有的人,只能拋卻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先將名利弄到手再說。
這就像貴族小姐會鄙夷姬妾們以色侍人,不知廉恥;
姬妾們卻只有在歷盡千辛萬苦,僥幸上位之后,才能把曾經(jīng)脫掉的衣服一件件穿回來一樣。
即便如此,恥辱的印記,仍舊會銘記終生。
面對楊轅發(fā)自內(nèi)心地,真誠地,說不清究竟是諷刺,還是自嘲的話語,荀慎卻搖了搖頭,心平氣和地說:“我原先以為,自己涵養(yǎng)甚佳,故對你的敵意,我免不得有些惱怒,認(rèn)為你是個心術(shù)不正的小人。”
楊轅冷笑道:“不必抬高我,我本就不是什么君子?!?p> 荀慎卻像沒聽見楊轅的話一般,繼續(xù)說:“時至今日,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所謂的涵養(yǎng),仍是居高臨下的傲慢,真是——”
他自嘲地?fù)u了搖頭:“何等可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