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安惦記著母親,沒在表兄府上久留。
他只是過來給晏維行了個大禮,又見了大陳氏,鄭重叩首感謝,并懇求大陳氏能多去看看他的母親。
得到大陳氏的許諾后,周安沒坐多久就匆匆離開。唯恐母親醒來后,找不到他的人。
待到周安走了,大陳氏露出幾分惆悵:“我們姐妹六個從小一起長大,聽見小妹許嫁高門,我還為她開心,未曾想到……”
大陳氏搖著頭,不甚唏噓。
她夫家離得遠,距離娘家隔了半個梁國。
對許多人來說,已經(jīng)是一生都走不到的距離。
除了親爹過世時,娘家特意派人給她捎了個口信,她順便打聽了一下家中兄弟姐妹的情況,得知堂妹們都嫁到哪家之外,大陳氏就再也沒收到關(guān)于娘家的任何消息。
直到出嫁的二十余年后,梁國滅亡,所有貴族都被強制遷徙到廬龍城來,大陳氏才升起幾分尋找親人的希望。
晏維派人打聽后才知道,大陳氏的兄弟早就沒了,侄兒也音信全無。姐妹六個,唯有最小的妹妹還活著,其他四個或難產(chǎn),或病逝,芳魂早就消散于天地。
當(dāng)年,聽見最小的妹妹嫁得最好,大陳氏既為妹妹高興,又替她擔(dān)憂。
小妹容貌最美,極受長輩寵愛,性格活潑,天真嬌憨。高門規(guī)矩森嚴,小妹能適應(yīng)嗎?能討得婆婆喜歡嗎?萬一和妯娌、小姑等不合怎么辦?
但大陳氏做夢也想不到,小妹當(dāng)然不會受婆婆磋磨,妯娌擠兌,因為這群女人不敢,怕小陳氏對男人們告狀。
雖然小陳氏在他們心中也不算什么,可她到底容貌出眾,沒被他們厭煩,比黃臉婆強不少。
這邊罰跪一整天,那邊自家男人晚上看見小陳氏的傷痕,從她房中出來后,對著罪魁禍首就是窩心一腳,實在太平常。
而且小陳氏的男人太多,你哪知道你今天折騰了她,明天你公公或者大伯會不會親自給你一巴掌?
所以這些女人只敢嚼舌根,冷嘲熱諷,還真不敢動武。
下人們雖然也瞧不起小陳氏,卻拼命往她的院子里鉆營,鞍前馬后地奉承。因為她“得寵”,留在她這里,能被更多男主人瞧見,未必就沒有好前程。
這樣的“稱心如意”,還不如不來。
想到小妹趴在自己懷里哭訴多年悲慘遭遇,大陳氏就憤怒地發(fā)抖,惡心得想吐。
這就是所謂的高門貴族?
當(dāng)真毫無禮義廉恥,連禽獸都不如!
說到這里,大陳氏心有余悸:“還好我兒聰慧,瞧出小妹身邊的使女不對,設(shè)計支開她們。若非如此,小妹深陷虎狼巢穴,我竟半點不知!”
周家這么對待小陳氏,自然怕她說出去,便將她看得很牢,不準她出門,就連大陳氏來求見娘家姐妹,也婉拒了好幾次。
若不是周家權(quán)勢已失,不如昔日囂張,怕得罪人,別說找理由拒絕,直接就不允許你這等窮親戚進門,你也不能說什么。
大陳氏原本聽說小妹“生病”,還挺擔(dān)心,見到真人后,發(fā)現(xiàn)她錦衣玉食,就是眉宇間籠罩著幽怨,也沒多想。
深宅貴婦,青春守寡,有些不平,實屬正常。
但晏維品度周家行事,已經(jīng)有所揣測,進門后留神觀察,基本就把小陳氏的處境猜到了七八分。
故他設(shè)計支開小陳氏身邊名為使女,實為牢頭的人,又略加言語誘導(dǎo)和刺激,小陳氏果然不堪重負,向堂姐哭訴真相。
大陳氏一聽,又驚又急,卻無計可施。
晏維卻保證,一定在半月之內(nèi),就幫姨母解決此事。
“娘先前以為,你找到什么門路,誰能想到——”大陳氏埋怨兒子,“你居然唆使小安去殺人!若是他出了什么事,小妹后半輩子就沒指望了!”
晏維解釋:“此乃釜底抽薪之計!可保表弟此生無虞?!?p> 就算晏維投靠三公九卿,成為對方的心腹門客,這件事也沒法解決,因為牽扯到廷尉楊轅的表弟。
不會有哪個公卿愿意為了門客,跑去開罪同僚。
哪怕晏維自己成了公卿,和楊轅打招呼,令張某不纏著小陳氏,甚至將小陳氏和周安母子接過來,令他們免除騷擾,也治標不治本。
除非他把周家都弄死,否則他對周安的另眼相待,就會讓整個周家受益,繼續(xù)讓這些禽獸活在世上,而且享受榮華富貴,步步高升。
煽動年輕氣盛的周安,促使他怒極殺人,其實是最險,但成攻率最高,而且后患最少的一種做法。
但大陳氏絕不會輕易被兒子忽悠過去:“我知曉你九年前就在研究昭國律法,此計成功的把握很大??扇羰侨f一,廷尉判了你表弟死刑,令他殺人償命,又該如何?”
“因‘義’殺人,絕不致死,他是獨子,也不可能判宮刑?!标叹S淡定至極,“表弟一介白丁,為救姨母,必須與宗族乃至九卿為敵。尤其是宗族,若不除去,后患無窮。以小博大,本就險之又險,豈有萬全的做法?”
大陳氏眉心擰成一個“川”字。
看見四下無人,她索性直接問:“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大陳氏早就知道,獨子并非等閑之輩。
梁國權(quán)貴當(dāng)?shù)溃怀錾眄敿夐T閥,無法位列千石,唯獨邊境守將不在此列——梁王也不蠢,知曉邊關(guān)不能放酒囊飯袋。
大陳氏的公公就是靠著能力,一步步爬上來的。
夫婿性情木訥,排行第三,從來不受生父重視。就連死,都死得悄無聲息。
一場風(fēng)寒,人就沒了。
晏維卻是孫輩之中,唯一一個從小就被公公養(yǎng)在身邊,親自撫育,教導(dǎo)兵法,且可以自由出入書房的晚輩。
如此厚待,自然紅煞了其他妯娌乃至叔伯們的眼。
公公臨終前決定上表,厚顏為孫輩謀個官職,本是想給晏維,晏維卻讓給了二堂兄。
饒是如此,大伯和二伯一家卻壓根不領(lǐng)情,在公公靈前就把家分了,東西一分不差地給,然后把他們母子掃地出門。
那時候,晏維才十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