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埋黃泉泥銷骨,
我寄人間雪滿頭。”
青繯離開白衣村之后,很久都沒有再回去。
她一邊努力的修煉,一邊尋找著沈傾之的轉(zhuǎn)世。
可是,這個紅塵實在是太大了。
他們曾經(jīng)用了沈傾之的大半輩子去游歷,可所過也不過是滄海一粟,要在這樣廣袤的人間尋找一個轉(zhuǎn)世的人,實在是太難了。
她甚至不會什么高深的法術(shù),只能拼盡全身氣力,在沈傾之的魂魄上種下一個烙印,而這個烙印,也只能在他們相距百米時才能有所感應(yīng),談何容易。
沈傾之對她說,
沒關(guān)系,只要有緣分在,只要心心念念著彼此,再難得的相遇也一定會遇見。
他就是這般,于蒼茫世間,恰好經(jīng)過那片山林,于萬萬人之中,與她初相見。
可她找了五十多年,也沒有再遇到沈傾之。
于是某一天,她疲憊的回到了她一直不太愿意回去的白衣村,卻看到村子邊那棵已經(jīng)很是繁茂的榕樹。
榕樹避開那座墳包,為它遮風擋雨。
墳前還有香火。
她楞楞的看著這座陳舊的墳包,那里刻著兩個人的名字,尊老沈傾之,尊老青繯。
“女娃娃?你是何人?”
一個蒼老的聲音從身后傳來,青繯回過頭,一個老態(tài)龍鐘的婆婆杵著拐杖,由一個年輕的女人攙扶著,緩緩走了過來。
老婆婆看到青繯一愣,只覺得眼前這個年輕貌美的女子,像極了某個故人。是誰呢?老婆婆想了很久都沒有答案。
正是清明微雨,老婆婆顫巍巍的將手中的糕點送到被歲月銹蝕的石碑前,她看著面前的女子,躊躇片刻,說道:
“若是故人之子,前來緬懷,不如和老婆子一起拜拜吧?!?p> 青繯沒有回話,老人也沒有沒有勉強,只是虔信的跪拜著。
“老人家,這里埋葬著什么人?”
老人沒有回頭,慢慢的問:
“你不認識?”
青繯看著碑前熟悉的糕點,那是,那是她多年前做給沈傾之,和那些孩子們吃的。
會做的,應(yīng)當只有那個嬌怯的女孩子,后來嫁給了鄰家的大郎,日子幸福又甜蜜。
“這里,睡著兩個恩愛非常的故人,生同衾,死同穴,寸步不離,羨煞旁人的兩個老人。”
“你是......”
“不過是故人罷了。”
青繯一時失語,她想問的問題,沒有問出來,也幸好沒有問出來,驚擾了故人。
老人和年輕的女人祭奠完,就轉(zhuǎn)身離開了。
她們離開不久,就淅淅索索的下起了小雨,離去的年輕女人又踢踢踏踏的小跑了回來,她舉著一把油紙傘,又將另外一把抱在懷里的紙傘遞給了青繯,然后靦腆的笑了笑,轉(zhuǎn)身離開。
青繯舉著傘,微微斂目,凝望著碑上鐫刻的二十八字短詩:
“冬之夜,夏之日,百年之后,歸于其居;
冬之日,夏之夜,百歲之后,歸于其室?!?p> 這人間的風雨,從來不曾傷她的冷暖,可又有誰會拒絕,在這瀟瀟風雨中的這把傘呢?
青繯放下傘,用它蓋住墳前的一朵小花,向著未知的煙雨朦朧處離去。
而這一去,卻是數(shù)百年。
這座塵寰,實在是太大了,大到讓她絕望,她在這世間走了數(shù)百年,走到滄海桑田皆變幻,走到她漸漸忘了沈傾之的模樣,走到后來啊,當她某一天再回到白衣村的時候,
那座矮矮的墳包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曾在村莊外圍的那棵榕樹,已經(jīng)亭亭如蓋,變成了村莊的中心,孩子們繞著它玩耍,老人們在樹下說說笑笑打著橋牌。
她失魂落魄的走近那棵樹,在眾人詫異的目光里撫上了它。
沈傾之。
沈傾之......
她終于還是,把他弄丟了......
她曾在山林間獨自修煉了數(shù)百年,她從未覺得孤單;可沈傾之離開之后的每一天,她都覺得寂寞,都覺得難過,
沈傾之......
沈傾之......
她在這斬執(zhí)期巔峰已經(jīng)百年,她分明知道她的執(zhí)念是什么,她唯一的執(zhí)念,就是找到那個人,找到他,告訴他,嘿,我來晚了,可這個執(zhí)念怎么斬去?如何能斬去?
沈傾之,已經(jīng)融入她的生命了。
可如今,在這世間她與沈傾之最后的一點維系都消失了。
她們居住的房屋傾頹,她們最后“共眠”的墳龕消失,她們所有的故人離世。
像是在這漫漫長河的沙灘上,那么用力,那么深刻的寫下一筆,卻最后,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它被時間的潮水吞沒,一點不剩,什么都沒能留下。
她在樹下無可抑制的哭了出來,壓抑,痛苦和思念,遍尋不得的悲哀,長久年歲的迷惘,和,那個人,慢慢淡去的記憶。
生而無可與之相與者,曰悲;
而后再無可與之許誓者,曰哀。
長日里漫漫不可得的思念,就此寫作無眠長夜里喋喋不休的悲哀。
沈傾之......
她的夫君,曾對她說,
“好,我等你?!?p> “無論多久,我都等你?!?p> 旁人想問這個痛哭的女子究竟所為何事,可下一刻,天地風云變色,人們驚惶的望向天空,下一刻,女子消失在這片村落。
雷劫。
一樣痛苦的雷劫,難以度過,可她不能死,沈傾之還在等著她,還在等著她。
雖然又受了重傷,但好歹還是度過了。
青繯疲憊的化作了原形,留在浮云山的深處。
過了斬執(zhí)期,便是渡劫期了。
她的執(zhí)念分明未休,卻度過了這一重,原來千帆身側(cè)過,到最后,沈傾之,卻成了她的劫。
她模模糊糊的想著,想著她所記得有關(guān)沈傾之的一切,她記得四百年前,沈傾之向她告白的時候,她就悄悄的想,
這一輩子啊,逃不脫了。
是啊,逃不脫了。
......
春花開,便是冰雪消融之時;
荼蘼花謝之時,就是盛夏將來;
等到秋葉蕭索,百果豐碩之后,
便有凜冽北風夾著風雪而來,就又是一年。
東至江南水鄉(xiāng)古鎮(zhèn)萬千,北至荒漠雪原,西至南柯沙漠,東至永夏群嶼,
這些地方,不斷的尋找,看著它們也滄海桑田的變化,卻始終沒有放棄。
一晃,就又是七百年。
青繯輕輕的想著,七百年啊,就這么輕飄飄的三個字,是七百次年輪變幻,是二十萬余次日夜交替,是從來沒有停止過的念想。
她曾經(jīng)忍受不了,遁入深山,封五識,只做一棵榕樹,可醒來后,心里的空洞,從未減少,甚至更寂寞了。
她曾叫人做了一幅畫,因為她某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她要回想很久很久,才會想起沈傾之的面容,于是她尋了毀于戰(zhàn)亂又重建的燁城,哦,不,已經(jīng)更名為宣城了,她找了宣城最好的畫師,畫下了記憶中朦朧的沈傾之,她就不會忘了,再也不會忘了。
直到某一天,當她神色如常的經(jīng)過某個江南小鎮(zhèn)時。她聽到靈魂深叮嚀一聲。
聲音清脆非常,像是美玉輕輕撞向雪銀。
干枯許久的情緒在那一刻驟然復(fù)蘇,她近乎不能自控向著西北的方向望去:
平湖畫舫之上,一個清俊風雅的男子正對月而立,湖光秋色,敗柳殘荷,卻照的那人仿在畫中;
沈傾之。
面容七分相似,心中悸動不止。
一千多年來的苦苦追尋,換的有朝一日的相遇,卻突然叫她惶恐不安,叫她不知所措,叫她似哭又笑情難自控--
叫她近乎貪婪的望著那個湖上的人。
看一眼,多一眼。
可很快,畫舫里便又出來一個娉婷裊娜的女子,將一件長衫親昵的披到男人的身上,他們在月下如同一對璧人,相擁著,進了船舫。
所有的情緒在那一刻失去聲色。
青繯幻想過無數(shù)再相遇的場景,她知道沈傾之會忘記她,她知道沈傾之不會記得那些曾經(jīng),她也幻想過沈傾之另覓良妻,但親眼看到這一切時,心里的苦痛卻沒有減少分毫。
他終是,沒有等她。
青繯跟著船,到了一座不算差的府邸。
一個年級稍大的孩子恭敬的叫著父親,另外一個小女孩直接沖到沈傾之面前撒嬌著要抱抱,沈傾之笑著抱住了兩個孩子。
問著功課,問著飲食,他笑得那么幸福。
他們那么和樂。
青繯突然覺得,或許她不該這樣突兀的出現(xiàn)在沈傾之的生活里。
可她,不甘心啊。
她找了他一千多年,怎么能甘心就此別過呢。
于是她最終還是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
當她突然出現(xiàn)在沈傾之面前的時候,沈傾之本能的護住了身旁的妻子,將她拉到身后,厲聲問道:
“你是誰?”
話,沒說出口,眼淚,卻無可控制的流了下來。對著防備警戒的沈傾之,她說,
“我終于找到你了,沈傾之?!?p> 對面的男子聞言一愣,拉緊了身畔妻子的手,遲疑的回道:
“在下徐囿,與姑娘未曾謀面,怕是姑娘......認錯人了?”
他說的猶豫,青繯聽到了這猶豫。
淚水溢出眼角,她輕輕的說,
“沒關(guān)系,我會告訴你,從前的兩萬一千個日夜,我會告訴你,往后的一千二百余年,我也會告訴你?!?p> “我沒有食言。”
“我終于找到你了?!?p> “沈傾之?!?p>
星夜歸
冬之日那兩行詩是出自《詩經(jīng)》葛生,喜歡了八年多的一句, 后面 生而無可與之相與者,曰悲; 而后再無可與之許誓者,曰哀。 是在哪里看到的一個句子,覺得很美,就寫在這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