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總是悲劇的,那個白凈、纖細,清冷貴氣的少女在恍惚之間,總是閃現(xiàn)一種妖艷的,絕望的美,她那樣冷感、敏銳,她的孤獨之地,無人抵達。
黎震恍惚記起小時候隨父母環(huán)球旅行,在伊麗莎白女王2號經(jīng)過挪威海峽時,在人群中見到的那個女孩,一對跨國夫妻牽著一個可愛的、細長眼睛的白裙女孩。
她的一雙眼睛簡直像浸在水中的水晶一樣澄澈,純凈的瞳孔和妖媚的眼型奇妙的融合成一種極美的風(fēng)情。
這個形象強烈,讓人難忘的女孩在黎震心中已住了多年,直到遇見南芳,她郁郁的,無可辯駁的詩意般地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一個深受自己精神折磨的“病患”,她那總是帶有一絲淡淡憂愁的臉龐。
分別的時候,南芳說:“我后來見到母親的時候,她的喉嚨處切開了一個口子,里面插著一根吸氧管?!?p> 黎震沉默了,不知道如何安慰失去母親的女孩,只是聽到她說:“是那根塑料管在替她呼吸,替她吃飯?zhí)嫠钪?,母親只不過是依附塑料管的寄生蟲,母親她,其實早就從那具皮囊之下逃走了。”
“每個靈魂最終的結(jié)局都是無家可歸?!崩枵鹣敫嬖V女孩,自己能理解和體會她的痛苦。
“是,母親早就不在了?!蹦戏颊f。
她似乎早就接受了這件事,也許是在這件事還沒有發(fā)生的時候。對她來說,母親才離開人世,但母愛這種東西,無疑已經(jīng)離開她很多年了。
她身上這種不是勇敢的勇敢,明顯是佯裝出來的堅硬,只是有時候,在一時的恍惚之間,她內(nèi)心的疼痛會如鋼鐵般從眼中刺出來,黎震不禁多看了南芳一眼,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人一輩子都在忍辱負重的話,有時候會讓一個人變成生活最逼真的奴隸,至少她不會。
她會不會需要人的陪伴和安慰呢,也許并不需要,南家對她來說不是家,倒像是個集中營,她每天對自己的情感訓(xùn)練這么殘酷,孤單想必對她早就構(gòu)不成威脅。
那天在醫(yī)院,她眼睜睜地看著她母親,緊緊地抓著她的手,看著母親從眼皮底下一點一點地離去,這樣殘忍的事南家的人也讓她一個人面對了。
南芳曾暗暗得怨恨過母親是真的,最后唯恐失去她的悲傷也是真的,從得知母親得癌癥的那一刻起就知道,患癌癥的母親會榨干自己的最后一滴眼淚,然后再離自己而去,她會殘忍地把自己在這個世界上變回一個孤兒。
“為什么沒有哭,是因為哭不出來嗎?”黎震問。
南芳推開車門準備下車,轉(zhuǎn)頭看著黎震,一字一句地說:“所有人都覺得我應(yīng)該哭,可我不覺得,哭能解決什么問題嗎?哭給誰看?別人?還是自己?我不會讓任何人看見我的眼淚,哪怕是上帝,真主,佛祖?!?p> 這番話瞬間讓黎震開始渾身抽搐,臉色微微泛白,連呼吸都想要停止了,不由得按住胸口,氣息越來越急促,耳鳴聲越來越刺耳,生不如死的感覺又回來了。
烈日灼心,動彈不得,想要拿面前的急救噴霧怎么也夠不著,想要向已經(jīng)下車的女孩求救,她卻越走越遠,靠著車窗大口呼吸,根本沒有說話的力氣,就像在海底遇險一樣,無形的氣壓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可怕,真是可怕,這是今年來第一次犯病,難不成要命喪于此?
模糊之間,又回到了5歲那年的環(huán)球旅行中,黎震和那個叫“英”的小女孩做了朋友。
小黎震覺得他們一家三口很奇怪,因為他們一家三口一點也不像,她的父親卡文是個英俊、溫文爾雅的白人,從事金融行業(yè),母親菲娜是個方臉、麥色皮膚,打扮入時的亞裔女性。
這對夫妻看上去感情非常好,相比同樣結(jié)婚幾年的自己的父母,他們的言談舉止很是親昵,可小黎震很少能在菲娜眼里看到她對女兒“英”的關(guān)切,而“英”對他們也嫌少流露出依賴和愛意。
“英”的眼睛看人的時候,總是冷冷的,笑起來的時候,卻比她的母親菲娜還要嫵媚,她向她的父親撒嬌的時候,她母親菲娜總是顯得有些冷漠,兩個家庭一起去親子樂園的時候,菲娜也從不參與,在這個時候,她總是有自己的事。
不過同樣不喜歡“英”親近她爸爸的還有小黎震,這種感覺很奇怪,說不上來為什么。
有一次父母們在餐廳吃飯,小黎震和“英”玩象棋游戲,“英”輸了,推翻了面前的棋盤,開始耍賴哭鬧、打鬧,直至父母將哭喪的兩人分開。
“英”真是任性霸道的“壞小孩”,有好幾天兩人彼此生氣、躲藏,后來“英”父母吵架,“英”失蹤了,小黎震非常擔(dān)心,最后在樂園找到了她,青梅滋味,透著微酸,兩小無猜的兩人又彼此擁抱。
旅行結(jié)束,分別的時候,小黎震和“英”說,要記得給我寄信啊,“英”被父母牽手離開,和小黎震揮手道別。
后來黎震聽父母曾提及那一家三口,他們說,“英”是那對夫婦收養(yǎng)的女孩,難怪,他們真的不像一家人。
多年以后,和很多錯過、消亡的沒有結(jié)局的故事結(jié)局一樣,黎震試圖尋找過“英”,但茫茫人海、一無所獲,談過很多次戀愛,甚至結(jié)過婚、離過婚,也無法忘記那個初次見面,帶給黎震無限悸動、酸甜、和無言羞澀的女孩。
黎震在第一眼見到南芳的時候,就覺得似曾相識,“英”好像回來了,模糊之中,她打開車門,坐到自己旁邊,好像有兩張臉,一會兒是南芳,一會兒是“英”,怎么會這樣,是不是在做夢?
“英,是你嗎?”黎震抓住女孩的手放在心口問。
她不可能是“英”,不應(yīng)該這么做,黎震明知道不是,卻抑制不住迫切地希望在自己面前的就是“英”,如果不是,那么把南芳變成“英”留在身邊也是好的。
該死!真是瘋了,對一個15歲的小女孩,為什么會產(chǎn)生這樣罪惡的愿望?
我真是卑劣的家伙。
“英”不見了,白裙女孩漸漸在眼前消失,為了擺脫“英”對自己的控制,黎震談過無數(shù)次戀愛。
中學(xué)時暗戀的鄰居女孩艾米麗,初戀女友伊娃,大學(xué)時短暫交往的俄羅斯上校的妻子奧爾加,導(dǎo)演瑟琳,無數(shù)的模特繆斯:蘇菲1號,2號,珍妮特,莉莉安,勞拉和塔拉兩姐妹,蓋婭,可兒,記者莎拉,普林,模特卡拉,阿曼達,瑪拉,塞西莉亞,還有很多浮現(xiàn)在自己面前卻已經(jīng)記不清楚她們職業(yè)名字的女人,志趣相同的畫家兼彼此的繆斯、婚后仍維持長期關(guān)系的葛綠珂,最后消失的是惠美子。
這么些年,沒有人知道,“英”永遠在她們的頭上,只有自己能自己感知的上方,看著自己和她,她,她戀愛。
離婚的時候,惠美子說:“你的愛河還真是人來人往,你不覺得擁堵嗎?”
女孩的手掙脫開來,不再幫助自己找急救藥,黎震清醒過來,是南芳!
她坐回副駕駛室的位置,嘆了口氣,開始玩指甲,那雙冷冽、鋒利如刀,能看穿難測人心的眸子正死死地盯著自己。
黎震有些懼怕,她曾親眼目睹母親的離開,我于她而言不過是陌生人,那么現(xiàn)在,她打算看著我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