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3章 世情已逐浮云散（下）

　　悶頭沖出牢房的楚昱險些被門檻絆倒，一直等候在門口的面具男條件反射地一把將他拉住。

　　“昱兒！”

　　然而，當(dāng)他的雙眼觸及楚昱淚水縱橫、滿是受傷絕望的臉時，面具男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

　　“昱兒，你……”

　　“她說的可是真的？”

　　楚昱任由面具男扶著，仰頭問出這句話。

　　原本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不在乎了，然而當(dāng)他意識到這個人也是共犯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一直以來都在自欺欺人，要不然此刻他的心怎會如同針扎油煎火烤般至痛難忍。

　　如果劉郁芳說的都是真的，那么害死母親的直接兇手便是那個一直以來被他稱為父親的人，還有眼前這個一直以來被他視為兄長、視為至親、視為唯一可以信賴依靠的人！他多么希望是自己想錯了！

　　“為什么？為什么你們要這么做！”

　　面對楚昱聲聲悲痛欲絕地追問，面具男始終以沉默應(yīng)答，只是扶著楚昱的手卻不自覺地加重了力道。

　　“……是因為我嗎？”

　　楚昱好似終于想明白了什么，一個令他更加崩潰的真相浮上心頭，可他卻本能地拒絕承認(rèn)。

　　“……”面具男沉默不答。

　　楚昱低頭，用他已經(jīng)混沌不堪的大腦努力思考，縷清了事件的前因后果，而后再次仰望面具男問：“北境的叛亂不是表面上那么簡單，對不對？你們又在密謀著什么大事，對不對？而我妨礙了你們的計劃，對不對！”

　　面對楚昱心痛不已的提問，面具男只能沉默。

　　楚昱動作輕柔而決絕地拂開了面具男的手，眼淚不絕、不住搖著頭連連后退，心頭一直在狠狠地滴著血。

　　這便是讓他本能拒絕承認(rèn)、讓他更加煎熬痛苦自責(zé)無法釋懷的根源，原來導(dǎo)致母親悲慘而亡、造成這一切悲劇的根源就是他自己！

　　“如果不是我那么想出人頭地，母親就不會遭遇這一切，是我害死了母親，都是因為我！哈哈……哈哈哈……”

　　楚昱伸手扶著陣陣抽痛的額頭，眼淚劃過他的雙頰，從他的指縫間滲出，他仿佛又一次聽見了心破碎的聲音。

　　“昱兒，這不關(guān)你的事，是……”

　　“是什么？是他的錯？還是你的錯？”

　　楚昱望著面具男滿臉是淚，那畫面像極了凄美絕艷的曇花，僅在短暫的時間里怒放，而后便花謝凋零。

　　他的手由撫面變成了捂心，望著面具男用絕望的口吻質(zhì)問：“他到底還是不是人，他到底還有沒有心！”

　　他怎么也想不到，為了阻止自己，那個人竟然想出這種方法迫使他離開戰(zhàn)場！

　　面具男無以應(yīng)答。

　　楚昱又道：“你也是參與者，對不對？當(dāng)初母親的含冤屈死，你也有份，對不對？”

　　“……”

　　面具男腦海里閃過他對火鳳說過的話，又生生將伸出去的手停住了，而后收了回來，負(fù)于身后，捏成了拳。

　　“你可以盡情地恨我，一輩子不原諒我也沒關(guān)系，我還是那句話，只要你愿意，我永遠(yuǎn)都是你的兄長。”

　　楚昱驀然仰望無盡夜空，閉目聆聽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只覺他的心在這一瞬間徹底冷了，淚也仿佛流干了，對這個人世不再抱有任何希望，除了那唯一一個想起來還能讓他心頭一暖的人。

　　他仿佛看見了洛傾鴻的傾城笑顏，聽見他輕柔喚他：“燁之?！?p>　　再度睜開眼，楚昱掛淚的臉上再無悲喜，看著面具男的雙眼也再無一絲感情和留戀，而只有陌路人的漠然。

　　這個曾說要永遠(yuǎn)保護(hù)他、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他的人啊，他卻一次又一次地背叛他，傷害他。他的心早已支離破碎，再難修復(fù)。

　　他累了，身心俱疲，對這凡塵俗世的一切也已厭倦，再無半分眷戀。

　　“世情已逐浮云散，恩怨到頭一場空。我累了，我受夠了你們這些爭權(quán)奪利、勾心斗角，也看夠了你們的殘酷陰狠和冷血無情，今生今世，我再也不想見到你們！”

　　“昱兒！”

　　面具男又一次伸手想要去抓，卻見楚昱表情堅毅、步履決絕地與他擦身而過，當(dāng)真再無絲毫猶豫和留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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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月丁丑（十九日），帝都大梁城外。

　　太清山腳下，十里長亭邊，十字路口處，見證無數(shù)別離的老樹今日又迎來了一場不同尋常的送別。

　　但見天清地潔的丹水河畔，一白一天青兩道身影相對而立，一個正當(dāng)年少，英姿煥發(fā)，一個霞姿月韻，恬靜淡雅。

　　不遠(yuǎn)處，還有一車一馬一車夫，車中載著一口棺材，棺材中躺著一個已經(jīng)逝去的人——劉郁芳。

　　楚昱神情復(fù)雜地望著眼前面如春風(fēng)、滿眼柔情的楚宸，滿腹心事都寫在了臉上，久久說不出一語。

　　楚宸恬淡一笑：“二郎，我記得你從前不是這樣沉默的人?！?p>　　楚昱苦澀一笑：“人總是會變的?！?p>　　楚宸仰天一嘆：“是啊，人總是會變的，可大多時候，這些變化都是迫不得已的?！?p>　　楚昱深深凝望著一臉超然的楚宸，心頭萬千不忍、留戀還有心痛。

　　楚宸決意帶著劉郁芳的尸身回榆陽老家安葬，一如當(dāng)初的他帶著林月娘的尸身回燕州安葬的情形。

　　此時此景，楚昱感同身受，因為當(dāng)初他也是帶著同樣的傷心和決絕離開大梁的。

　　面對楚宸的不怨不恨和超然豁達(dá)，他的內(nèi)心卻滿是歉疚，畢竟楚宸不曾負(fù)過他，且一直真心實意地待他，只可惜命運(yùn)讓他們站在了對立面。

　　楚宸看著眼前這個尚未及冠的少年，眼底飽含心疼溫柔道：“對不起，二郎，都是因為我，才害月夫人蒙冤慘死。”

　　這是楚宸遲到了的道歉，他一直渴望能當(dāng)面對楚昱說，可惜卻一直沒有機(jī)會。

　　而今，當(dāng)他終于有機(jī)會說出時，他們各自的處境也早已物是人非。

　　劉郁芳之事出了之后，楚宸也如當(dāng)初的楚昱一樣，被貶為庶民，趕出了王府，之后他便下落不明。

　　直到昨夜，劉郁芳在見過楚昱之后便一條白綾了結(jié)了自己，楚宸聞訊立刻回到王府替劉郁芳收尸，楚昱這時才知，原來楚宸一直隱藏在王府附近并未走遠(yuǎn)，想來也是因為放心不下劉郁芳。

　　一如當(dāng)初林月娘用她的死換取楚昱的活命機(jī)會，劉郁芳終究也自食惡果，以同樣的方式了結(jié)了自己。

　　臨死前，她留下了血書，以死證她清白以及楚宸的無辜。

　　對于劉郁芳的結(jié)局，楚宸除了無盡的悲涼和厭世之外，沒有半點(diǎn)恨意。若非那個人告知他一切，他竟不知母親為了自己做過那么多傷天害理的事。

　　所以，他毅然選擇離開皇家離開帝都遠(yuǎn)走江湖。

　　與楚昱離京時帶著滿腔的仇恨不同，他是帶著一顆淡泊一切的寧靜之心離去的，對帝王之家的尊容富貴、對這京師的盛世繁華沒有半分留戀。

　　他此心此境令楚昱汗顏，畢竟楚宸其實也不過只大了他不到兩歲。

　　“不是這樣的，這不是兄長你的錯……”楚昱急忙搖頭，本能地想要拒絕楚宸的道歉。

　　楚宸春風(fēng)一笑，輕輕搖頭打斷了他的話，欣慰道：“臨走之前，還能聽你再喚我一聲兄長，楚宸此生無憾了，呵~”

　　“……”楚昱只覺得心頭又開始了陣陣尖銳的刺痛。

　　楚宸依舊充滿悲傷意味地淡笑著說：“二郎，你什么都不用說了，若非因為我，母親便不會設(shè)計陷害月夫人，你也不會落得如今這般田地?！?p>　　“……”

　　楚宸依舊笑得恬淡，卻又充滿悲傷，接道：“二郎，你知道嗎，其實我是希望能由你親手來了結(jié)我的，畢竟一切罪孽皆因我而起，便該由我來終結(jié)，若能死在你手上，我絕無半句怨言?！?p>　　“兄長……”

　　“二郎，我和母親會有今天，一切都是我們罪有應(yīng)得，我不怨任何人，與你更無半點(diǎn)關(guān)系，你并不虧欠我什么?！?p>　　“……”

　　楚宸回頭看了一眼不遠(yuǎn)處的馬車，而后回頭對楚昱道：“無論她曾做過多少傷天害理的事，她都是生我養(yǎng)我的親娘，我不能放任她魂無歸所，這是我身為人子能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p>　　楚宸遙望大梁城，滿副惆悵道：“也許，今生今世我們都不會再回到這里了吧？”

　　楚宸上前一步，一手憐惜地搭上楚昱的肩，充滿憐惜無比溫柔道：“二郎，人死身滅，無論我娘過去做過什么，如今都已成過往云煙。我不奢求你能原諒她，也不期望你能原諒我，我只盼你能放下過去，從此去過你想要的生活，活出你自己的精彩。你的路還很長，未來還有無限的可能，我希望你不要被過去所束縛?！?p>　　“兄長……”楚昱哽咽一聲，熱淚便奪眶而出。

　　兩個至真溫柔的人，兩顆至純淳善的心，讓人不禁想要質(zhì)問上蒼：為何那樣冷血無情的一個人會擁有兩個如此溫柔善良的兒子？

　　楚宸留給了楚昱最后一個屬于兄長的溫柔擁抱，以及他最后的真心祝福：“此一別，或許我們兄弟今生便無緣再見，二郎，答應(yīng)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楚昱除了眼淚吧嗒地不住點(diǎn)頭外，再做不出其他任何回應(yīng)。

　　楚宸隨后毅然上馬，就這樣決絕地離開了生他養(yǎng)他的土地，從此一去不復(fù)返。

　　楚昱站在十字路口望著他遠(yuǎn)去的身影，離別的淚痕久久難停，他也佇立原地久久不舍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