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尺書丹心事,聊減少年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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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我又無眠了。
一直以來,我都深恨著只能拖累家人的自己,非但不能報答雙親生養(yǎng)之恩,回報兄長犧牲守護(hù)之情,反累他們長年為我操勞憂心,然而我又不得不在他們的殷切期盼中好好活著,否則就更加對不起他們的付出。
我曾以為,終此一生,我都只能做他們的負(fù)累,直到今夜,直到遇見大師。他告訴我,兄長命主紫薇,將來必為天下之主,而我將成為他不可或缺的助力!
我無法用言語來表達(dá)我內(nèi)心的激動與狂喜,我終于可以不再做他們的負(fù)累,終于也能幫到父兄了,老天終究還是聽到我的祈愿!若這副病體殘軀還能對父兄有所助益,那即便是刀山油鍋,我也會義無反顧地去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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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族之行已了,我亦已痊愈,但如果可以,我寧愿自己從未得救!
兄長啊,生命何其珍貴,人生豈有重來,十年壽命你竟舍棄得如此瀟灑,我這副病體殘軀怎值得你付出這等代價!
可是,一切都已成定局,我知道過去已無法改變,而未來我也已有所覺悟。少當(dāng)家說,天意既要我活下來,那就必然有它的用意。與少當(dāng)家一番長談,他雖未曾言明,但我知他必有所暗示,想必未來我與兄長都將面臨命運的考驗。
兄長,我知你有一顆濟(jì)世報國、建功立業(yè)的雄心,也知舞陽族長的話你并非全然不信,只是你有你的驕傲和堅持。紫旭山上,澶淵樓中,我曾向天立誓,這十年的壽命既是你給的,那么余下的生命,我愿傾盡所有換你一世長安,得償所愿!
我已能預(yù)見,未來的路必定滿是荊棘,兇險難料,但無論今后遭遇如何,我都對這個世界充滿感激,感激上蒼給了我一個溫暖的家,還有如此多愛我如命的親人。行至此處,我已知足。
兄長,有生之年,我定會不惜一切助你達(dá)成夙愿,但如果有一天我無法再走下去,那么二老還有這個家就交給你了。答應(yīng)我,無論未來遭遇何種磨難,你都要堅強(qiáng)地活下去!我相信,是你的話定能克服所有難關(guān)成就千秋偉業(yè),因為你是我心中永遠(yuǎn)屹立不倒的英雄?。∮谐蝗召\佞不存狼煙靖,亂世一統(tǒng)天下清,但愿這天下再無戰(zhàn)火紛爭,愿這人間再無骨肉離散的悲劇發(fā)生!
……
兄長,你曾問我,為何自舞陽巫族回來之后我便總是心事重重,每時每刻都如臨大敵,那時我無法回答你,只因這是我內(nèi)心一種無法言說的預(yù)感,十分不好的預(yù)感。
不知為何,自巫族回來之后,我便一直隱隱有股不安的預(yù)感,似有特別不好的事將要發(fā)生,這種感覺在近日尤為強(qiáng)烈。我能感覺到有什么非常不祥的東西正在向我們靠近,可我卻不知那到底是什么。
兄長,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如果有一天我或者是家里其他人遭遇不測,請你答應(yīng)我,為了父親,你一定要堅強(qiáng)地活下去!無論天上人間,請相信,我的心魂將永遠(yuǎn)與你們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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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籬自來都理智得與他的年齡完全不相符,凡事都往肚里咽,從不輕易將自己的心事外露,但他畢竟年少,積壓的心事太多,總是需要一個釋放之處。
所以,他將自己所有無法對他人道的心事通通都記述在了這本手札里,并小心翼翼地珍藏著。大概只有在這本手札里,在這個誰也看不到的私密世界里,他才會放肆地哭放肆地笑,盡情地傾訴盡情地發(fā)泄,毫無保留地展示出他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
相府大難臨頭,他忙著救父兄、救相府、救諸位相公家眷,卻唯獨忘了處理他自己的事情,于是這本手札就被遺忘在了離憂居他書房的暗格里,雖逃過了禁軍的搜查,卻終究沒能躲過九門的“慧眼”。
“看完之后,有何感想?”面具男幽幽地問。
楚天承若有所思地合上了手札,看向面具男笑道:“渡壽續(xù)命這種事,你相信這世間真有人能辦到嗎?”
面具男似笑非笑道:“是舞陽巫族的話,應(yīng)該沒什么不可能?,F(xiàn)在我總算明白你當(dāng)初那個布局的用意了,雖然很不甘心,但我不得不佩服你的遠(yuǎn)見?!?p> 楚天承輕哼一聲道:“慕榮天生非凡骨,將來必為非凡人,說不定還會做出什么驚天動地的非凡事,只不過他的非凡遠(yuǎn)超我的預(yù)料!”
楚天承盯著那本手札就好似盯著他恨到極致的仇人,銳利的鷹眼中爆發(fā)出駭人的殺氣:“命主紫薇?!天下之主?!哈,開什么玩笑!這下更留他們不得了!”
楚天承將手札狠狠一甩,一直被慕籬悉心呵護(hù)的手札被楚天承棄如敝屣,像個被人虐待的孩子一樣重重摔到地上,孤孤單單,可憐兮兮。
“那么……你認(rèn)為這份禮物,楚隱小兒會不會喜歡呢?”面具男似乎突然心情大好,起身去撿起那本可憐的手札。
楚天承看著面具男靜默了片刻,然后臉上又恢復(fù)了慣常的陰笑。
“真不愧是你,連這等稀罕物都能找到?!?p> “多謝夸獎。那么,你打算如何做?”
楚天承銳利的鷹眼直勾勾地盯著那本手札,又一把抓過來,寒光一閃,殺意畢現(xiàn)。
“慕謙,非我心狠手辣,要怪就怪你自己的命格太好吧!若非你擋了我的路,我也不會出此下策!”
只見他廣袖一甩,轉(zhuǎn)而望向那副幾乎占了整面墻的地圖恣狂道:“楚天堯,該是你還債的時候了!你欠我的,我會十倍百倍地從你兒子身上討回來!”
面具男適時道:“希望你記得你的承諾,事成之后,把楚天堯交給我。”
楚天堯回頭斜眼看向他,眼中的陰謀算計色彩更濃,瞇眼邪笑道:“放心,只要你兌現(xiàn)了你的承諾,我也必會兌現(xiàn)我的承諾?!?p> 說完,楚天承便哈哈大笑著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暖閣。
面具男隨即又無聲無息地坐到窗邊去了,好似完全感覺不到外面的寒冷,滿屋子靜得出奇,誰也不愿驚擾這一刻的寧靜。
火鳳雖然不知那個倚靠在窗邊望著無邊黑暗天際的男人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但她能感受到他渾身散發(fā)出的悲傷寂寥又冷漠孤傲的氣息。
這么多年來,他身上這種氣息從未變過,既讓人心疼得想要去給他安慰和溫暖,卻又冷漠堅實得讓人難以靠近。他從來都將自己包裹得結(jié)實嚴(yán)密,從不讓人踏入他的私人領(lǐng)地,也從不肯向任何人袒露真心,每時每刻都仿佛在向企圖靠近他的人散發(fā)著殺意。
然而,他越是這樣,她就越想靠近他,因為這樣的他看起來就像是一個身處無間、只有無盡的孤獨和黑暗為伴卻又無比執(zhí)拗倔強(qiáng)的囚徒,他將自己所有的真心真情全部隱藏起來,用冷漠鑄造起一道絕對的堡壘,寧可躲在黑暗中獨自舔舐傷口,也絕不在任何人面前表現(xiàn)出哪怕一丁點的脆弱。
到底要怎樣做,才能讓這個沉淪仇海、多年來一直活在黑暗里的人得到救贖呢?這個問題,火鳳已經(jīng)在心底問了自己很多年,卻始終找不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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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夜,黎州乾寧軍府監(jiān)牢。
在秘密關(guān)押齊豫的牢房里,劉毅躡手躡腳地來到這里,負(fù)責(zé)看守的衙役們早被一壺放了蒙汗藥的酒給灌暈了。
“國舅公,您可算來了!”
劉毅怯頭怯腦地左右張望,生怕有人突然出現(xiàn)。齊豫看著堂堂國舅竟如此不堪,恨不得上去給他一拳,可他若真的鬧出動靜,又恐引來廖寒英的人,那樣一切就都白費了。
所以,要忍?。?p> “齊侍官找劉某所為何事?”
自他被廖寒英強(qiáng)行囚禁起,他就知道楚隱有危險了,可他卻在這暗無天日的牢房里束手無策!
經(jīng)過了最初的焦躁之后,他到底還是想到了辦法,通過賄賂送飯的獄卒將求救信號傳了出去。
“國舅公,求您行行好,放奴婢出去吧,否則陛下就性命堪憂了!陛下到底是您的外甥,您難道忍心看到他命喪叛臣之手嗎?!”
劉毅心驚道:“性命堪憂?齊侍官此話從何說起啊?”
“國舅公難道不知慕樞相權(quán)傾朝野功高震主嗎?他若是看到了陛下的密旨,必會起兵造反,可是陛下遠(yuǎn)在京城尚不知此事?。 ?p> 劉毅聽了之后更加緊張了,怎么事情這么嚴(yán)重?。?p> “國舅公還在猶豫什么?難道您真的想看到陛下死于叛軍之手嗎!”
劉毅立刻怕得哆嗦起來。齊豫心里那個恨鐵不成鋼啊,堂堂國舅啊,懦弱成這副德行,偏偏他還不能對人家發(fā)火,連話都得壓低了聲音說!因為眼下除了這個廢柴,真的沒人能救他出去。
我忍??!
“國舅公您別怕,好歹您貴為皇親國戚,即便廖副帥發(fā)現(xiàn)您放跑了奴婢,他也絕不敢對您怎樣的。只要陛下還在,就沒人敢傷害您,反之,一旦叛軍攻入京城,陛下有個萬一,到時您卻是無論如何都免不了一死的,您明白嗎!”
劉毅聽了這分析,立刻覺得十分有理,于是便偷了衙役身上的鑰匙開了牢門……
冬日夜里寒冷異常,北風(fēng)吹得人臉生疼,但齊豫卻顧不得這么多了,拿了劉毅備的干糧,都顧不上啃上一口,騎上驛站快馬連夜就往京城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