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淵默雷聲潛龍悲（四）

　　沉默良久，慕謙方才抬頭掃了一圈屋里鴉雀無聲的眾人，語氣沉重地開口：“大家的憤怒我都理解，可你們?nèi)绱伺e動與謀反何異？難道你們想弄假成真不成？我若真應(yīng)了你們的請求，則無異于是在大魏疆土上點燃了內(nèi)亂戰(zhàn)火，那些一直在暗中虎視眈眈的諸侯們必定會趁機(jī)作亂，而中原一亂又勢必會引來外敵覬覦，如此大魏危矣！你們難道希望看到大魏生靈涂炭嗎！”

　　“……”眾人沉默不語。

　　這些年來，因為有慕謙坐鎮(zhèn)朝廷，那些野心諸侯才不敢冒進(jìn)，可一旦他這里有什么風(fēng)吹草動，那牽連的勢必就是整個中原王朝的安定和太平，這是慕謙最不愿看到的局面，當(dāng)然也不是他們愿意看到的局面。

　　慕謙說到這里，臉上明顯添上了濃重的悲色，濃眉緊蹙接道：“發(fā)生這樣的事，你們以為我不恨嗎？我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喜怒哀樂，我怎會不怨、不怒、不恨？可怨又如何，怒又如何，恨又能如何？中原好不容易太平了這么多年，老百姓好不容易過上了安穩(wěn)日子，你們難道要讓這一切都?xì)в谝坏﹩?？你們?nèi)绦淖屚饷婺切┖貌蝗菀谆钕聛淼膶⑹總冊俳?jīng)歷一次死劫嗎？”

　　“……”

　　看著滿屋沉默的將官，慕謙也是一聲長嘆，再接言：“九源動亂殃及多少無辜百姓，讓多少人家破人亡無家可歸，你們難道沒有看到嗎！長河谷一役犧牲了多少兄弟流了多少血，你們難道這么快就忘了嗎！大梁城一片腥風(fēng)血雨，多少無辜的百姓因此丟了性命，你們難道還嫌犧牲不夠多嗎！你們還想犧牲多少無辜的人流多少無辜的血？！”

　　“……”

　　慕謙一連數(shù)個痛心疾首、直擊心靈的質(zhì)問，讓之前還一個個恨不得立馬就提槍拔劍殺回京城的將官們都羞愧地低下了頭。

　　“你們口口聲聲要反陛下，但你們可曾想過，陛下身為天子，魏室江山的主君，他怎會做出此等自毀江山之事？”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是這個道理?。空f到底，罪魁禍?zhǔn)资悄莻€蒙騙了世人二十年的“風(fēng)流大王”。

　　“陛下年少，涉世未深，被有心人蒙蔽也是難免，但我們身為臣子，不思如何替君解難、為君分憂，反思大興兵戈、亂上加亂，如何能成？”

　　慕謙回想起臨行前對楚隱的殷殷囑咐，再看此時此景，慕謙突然領(lǐng)悟，或許那個時候他就已經(jīng)隱有所感，所以才會諸多放心不下，對少帝千叮嚀萬囑咐，誰想終究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起兵興戰(zhàn)何其容易，難的是如何收場。長河谷的血已經(jīng)流得夠多了，大梁城的冤魂也已經(jīng)夠多了，我不想再徒增犧牲，更不愿看到大魏狼煙四起，血流成河！”

　　慕謙忽然想起離京時裴清旁敲側(cè)擊的警吿，不由苦笑。太師啊太師，是你贏了，我終究還是不忍見蒼生無辜受累，一切如你所愿了。

　　眾人聽了慕謙一席話，終于再不復(fù)先前的激動，看來是都聽進(jìn)去了。

　　白崇雖然一向沖動易怒，但畢竟跟慕謙是這么多年的兄弟了，怎么會不明白他的想法，只是……

　　“就算你說得都對，那冰心和二郎呢？還有四娘和孫兒們，你難道也要置之不理嗎？”

　　慕謙眉頭一皺，心頭的痛如颶風(fēng)一樣迅速席卷他的全身，痛得他不自覺地扭曲了五官，令他氣息再度一滯。眾人見狀都擔(dān)憂地看向他，可他卻只是用手掩住了口，低低地咳了兩聲，便將心緒又強行壓了下去。

　　只聽他再道：“我相信陛下是受奸人蠱惑蒙蔽，因此我決定赴京領(lǐng)罪，當(dāng)面向陛下澄清真相，揪出幕后元兇，為死去的冤魂討回公道！”

　　面對近八萬無辜將士的犧牲，他的內(nèi)心一直飽受煎熬，可哪怕到了下定決心的這一刻，他也還是想謹(jǐn)守承諾保住少帝楚隱，保住魏室江山。

　　眾人一聽這話又急了。

　　“元帥不可啊！”

　　“慕公請三思??！”

　　“文仲你瘋了！都到這個地步了，你還要去自投羅網(wǎng)？！”

　　慕謙卻是毫不動搖道：“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若用我一人之命能換得天下太平，那我慕謙也算死得其所！只是在此之前，我定要揪出幕后元兇，為長河谷枉死的弟兄和大梁城慘死的百姓討回公道！我這條老命原本也是將士們舍命救回來的，若不能為死去的冤魂討回公道，不能為國盡忠、為君分憂，不能守護(hù)大魏安定、天下太平，那我活著也沒什么意義了！”

　　“元帥！”

　　“慕公！”

　　“文仲！”

　　“我意已決，無需再多言！傳我軍令，全軍暫且在此休養(yǎng)三日，待我傷勢有所好轉(zhuǎn)便立刻領(lǐng)殘余禁軍回京，其余各部也都各回駐地，不得有違！”

　　“元帥！”

　　“慕公！”

　　“文仲！”

　　……

　　眾人又是一陣激動，七嘴八舌叫嚷，慕謙卻好似一口氣又沒能提上來，偏過頭去，捂著口輕輕地悶咳了幾聲，房間里一時陷入尷尬的沉默。

　　良久，蘭寧才擰著眉滿是不解道：“明知此去九死一生，慕公為何還要堅持這么做？再者，敵在暗我在明，慕公此去無異于將自己暴露在敵人視線里，您就不怕在路上遭遇什么不測？”

　　慕謙只看了看他，并沒有答話。

　　此時突聞秦蒼嘆了一口氣，滿是無奈對眾人道：“元帥軍令已下，諸位遵令，各自去準(zhǔn)備吧?！?p>　　眾人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作聲，都默默地去瞅白崇。

　　白崇卻是狐疑地瞅著秦蒼，很是不悅地問：“龍躣，你似乎并不反對文仲的決定，為何？”

　　以他的暴脾氣，只怕是真恨不得立刻就集結(jié)兵馬向京城殺去，可他卻問了這么一句，看來先前慕謙的話他都聽進(jìn)去了。

　　秦蒼瞥了他一眼，無聲一笑，姜到底還是老的辣。

　　“大帥。”秦蒼轉(zhuǎn)向他，平靜地說：“除了慕公先前說的那些，你可明白他如此安排的另一層用意？”

　　“什么用意？”白崇擰眉問，蘭寧也看向他。

　　秦蒼答：“大帥試想一下，若你不聽從慕公軍令，意氣用事私下與他昔日舊部聯(lián)合兵發(fā)京城，那不是正好給了敵人出兵剿滅慕公的理由？如此一來，慕公苦心安排的一切就都白費了，還會讓京城天牢里的夫人和二郎陷入死境，是這個理不是？”

　　“……”白崇無言以對，蘭寧亦找不出理由反駁，其余人也都面面相覷。

　　“反之，若是我們沒有異動，則至少在消息傳入京城之前，夫人和二郎他們還是安全的，這樣我們就能爭取盡可能多的時間趕回京城救他們?！?p>　　“……”白崇說不出話了。

　　秦蒼無奈一嘆：“大帥，慕公甘愿受縛回京領(lǐng)罪可不是為了去送死，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大局。他絕對不會給敵人名正言順發(fā)兵剿滅我們的機(jī)會，不會再讓大魏的將士和百姓無辜犧牲流血?！?p>　　他這話既是說給白崇聽的，也是說給在場所有人聽的。

　　白崇咬牙看了慕謙半天，終是恨恨地道：“是！你不會再讓大魏的將士和百姓無辜犧牲流血，所以你就讓你的妻兒去流血犧牲是嘛！我可沒你那么高尚無私，老子就是咽不下這口氣！”

　　白崇理智上是接受了現(xiàn)實，也聽進(jìn)去了慕謙和秦蒼所有的大道理，可他就是咽不下這口氣，憋得沒處發(fā)泄，便只好氣呼呼地跑出去了。

　　這到底是什么世道，一心想保全江山和百姓的人不得不以自我犧牲來換天下太平，而一心只想篡位謀權(quán)，甚至為此不惜犧牲眾多無辜生命的陰謀者卻始終躲在暗處獨善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