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天倫劫(三)
歐陽烈看著那個像是石化了一般定格在垛口的側(cè)影,那張滿是痛苦的臉,他亦心疼不已,腹中有一股幾乎壓制不住的火焰熊熊燃燒,令他情不自禁地握緊了憤怒的拳頭。
此時,乘風(fēng)上前一步,伸手撫上慕榮的肩,感受到他因過度緊繃而持續(xù)顫抖著的身體,乘風(fēng)不由地皺起了眉頭。
然而,他還是說出了他想說的話:“大公子,請你想想陛下,他孤身一人遠(yuǎn)在京城,也許尚不知你在這里遇到了怎樣的兇險,你若有個三長兩短,叫陛下以后的日子怎么過?”
這話一出口,乘風(fēng)明顯感覺到慕榮的身體一僵,但他卻能感受到他內(nèi)心正在做著劇烈的掙扎。
歐陽烈也在內(nèi)心掙扎了一番,像是終于下定了決心一般,他也上前一步,鄭淳很是自覺地讓開了位置。
只見他一只手搭上慕榮的另一肩道:“乘風(fēng)說得對,懷霜,陛下畢竟年邁了,如今在這世上他也只剩你一個人親人了,你若有個好歹,叫他往后怎么活?”
乘風(fēng)感激地看了一眼歐陽烈,而后又對慕榮道:“還有,大周這萬里江山全都壓在他一個人身上,你忍心留他孤苦一人在這世上背負(fù)這一切嗎?”
不知是不是錯覺,此言一出,他們都感覺慕榮的肩膀好似沒那么僵硬了,體內(nèi)劇烈的掙扎也好似驟然停止了。
隨即——
“哈哈……哈哈哈……”
他驀地扶額低聲笑了起來,那笑聲是那樣地慘烈,那樣地痛徹心扉,令聽者皆心痛不已。
眾人既不明所以又擔(dān)憂,然慕榮卻仿佛沒聽見他們的聲音一般,只顧低頭扶額慘笑不止。
“哈哈……哈哈哈……”
蒼天啊,慕榮到底做錯了什么,你要如此逼我,對我如此殘忍!我已經(jīng)失去過一次,遺憾過一次,難道真要我眼睜睜看著他們死在我面前嘛!
可是,他到底還是做出了抉擇,盡管這個抉擇對他來說比之削皮挫骨、凌遲剜心尤甚百倍、千倍!
只見他扶額的右手握拳,大拇指在兩只眼底緩而有力地揩過,眼中充滿冷冽的恨意,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楚天承,好似要以眼神殺死他。
然后,他直起了身子,站得筆直挺拔,左手用力地握住淵墨,右手負(fù)在了身后,像是掌心握著什么重要的東西一般,那拳握得十分用力。
他臉上的怒紅褪去了許多,青筋也幾乎不見,眼中淚光已不在,只留下冷冽含仇恨的血紅,眼神亦恢復(fù)了一慣的沉著、堅毅。
只是,這眼神較平時還是有了一些變化,多了幾分可怕的寧靜,更添了幾分?jǐn)z人心魄的森寒。
歐陽烈、乘風(fēng)、明劍等對這種感覺再熟悉不過,仿佛醞釀著驚濤駭浪的海平面,暴風(fēng)雨隨時都可能來臨。
城上眾人皆訝異于慕榮的變化,自然,楚天承也將他的變化看在眼里,也驚訝于他竟能如此穩(wěn)得住,更加堅定了不能留他的決心。
于是,他再度拋出一記重彈:“慕榮,看來對于我的好意,你不愿接受,那就休怪我不客氣了!”
只見他邪笑著招了招手,便見敵營中有人抬出一張長案,身后緊跟一人抱著一個碗口大香爐放到案上,里面插著一根正燃燒著的香。
與此同時,三個膘肥肉滿、扎著紅頭巾的壯漢肩扛大刀來到陣前,在三輛囚車邊各自就位。
慕榮的眼中猛的爆射出一陣精光,又一步跨前到垛口邊,像是為了穩(wěn)住他的身體,右手猛的一下再次摳住城墻,森寒冷寧的眼中又燃?xì)馓咸炫稹?p> 見慕榮再次動容,楚天承眉毛一挑,嘴角揚起滿意的邪笑。
他左右看了一眼囚車上的四個人,而后對慕榮隔空喊話:“從現(xiàn)在開始,每隔一炷香的時間,我就會從他們身上取一樣?xùn)|西,直到你肯交出錦州城為止?!?p> 慕榮猛然一掌擊在垛口磚石上,同時暴喝道:“你敢??!”
猛然暴出的一聲虎吼穿透云霄,傳遍城內(nèi)外。
然而,一聲怒吼完,慕榮便沉默了。眼下情形,他有什么不敢的呢。
楚天承顯然也正是依仗這一點,氣焰更加囂張,歪頭斜仰慕榮邪魅張狂道:“我有何不敢?尊貴的長平侯,你最好趕緊考慮一下我的提議,否則一炷香過后……”
楚天承攤開手指向左右的囚車看著慕榮道:“他們身上可能就會缺胳膊少腿了~”
慕榮拍在墻上的手漸漸收攏,指尖又有微量的血滲出,在墻上形成的不連貫的五指血痕觸目驚心,左手中的劍也仿佛是在回應(yīng)主人一般,無聲的哀鳴著。
然而,就在眾人以為他會火山爆發(fā)時,他卻收回了那只摳墻的手,又負(fù)在了身后,握成了拳,人也再一次站直了,挺拔的身姿屹立如松,如定海神針一般,定住了城上眾人的心,也灼痛了城下敵人的眼。
楚天承望著那個高高在上、一副寧折不彎、傲骨不屈的樣子的慕榮,眼中的殺意更濃。
================================
城內(nèi),刺史府邸別院。
一直站在廊檐下望著城北方向始終忐忑不安的慕籬在見到天色突變、雷聲響起時,他的心驟然一沉。
原本他該為這天象高興的,因為一切如他所料,可心底那股不詳?shù)母杏X卻也愈加狂躁起來,而他卻只能困在這個別院里,一步都不能踏出去。
云歿上前來,為慕籬披上外衣,慕籬只回頭看了他一眼,微微露出一個不算笑意的笑意,而后又仰頭望向滿天陰霾的北方一動不動,眼中寫滿了深深的憂慮。
云歿濃眉一蹙,露出鐵漢柔情的一面,輕聲勸道:“公子,變天了,回屋去吧。有他們?nèi)齻€在,君侯一定不會有事的?!?p> 慕籬并未回頭,只輕輕地“嗯”了一聲,而后仍是望著北方默不作聲。
突然,只聽他悶哼一聲,云歿便見他突然捂著心口,一臉痛苦的模樣。
“公子!”
慕籬只覺得心口一陣莫名的劇痛,幾乎令他喘不過氣,隨即他的心底也傳來一股令他十分不安的慌亂。
他有強烈的預(yù)感,一定是前方出了什么狀況,足以威脅到兄長安危的狀況。
額頭漸有冷汗?jié)B出,云歿見狀不妙,連忙上前扶住他。
“公子!”
接觸到他的剎那,云歿感受到他的身體竟然在細(xì)微地顫抖,好似極度地恐懼。
慕籬輕輕說了一句:“我沒事。”
他強壓下心頭莫名而強大的不安和恐懼,再度艱難地抬頭望向北方,眼里多了幾分不安和沉重。
兄長,你一定要平安無事啊……
他不能踏出這個庭院,否則這一路走來付出的心血和犧牲可能就會毀于一旦,他沒有任何任性的權(quán)利。
他也知道,自己已經(jīng)做了一切能做的安排,應(yīng)可保兄長無虞,只是,內(nèi)心這股莫名的恐懼和極度的不安又是怎么回事?
云歿望著慕籬那消瘦、倔強的背影,心底再度涌起深深的心疼。
在他的印象里,慕籬總是那樣溫文爾雅、隱忍克制,總是一副鎮(zhèn)定自若、從容不迫的樣子,從不放縱地愛,也從未放縱地恨過。
他的愛很克制,為了心愛的女子的幸福,他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將她推離自己的身邊。
他的恨也很克制,面對殺他至親、滅他滿門的仇人,他可以壓抑仇恨,冷靜清醒地部署御敵之策。
他從來不會表露他的意志和決心,可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在默默實踐著他的意志和決心,無聲守護(hù)著他的信念和誓言。
他也從來不會表露他的心事,所有的苦、痛、傷、折磨、煎熬,他通通都憋在心里,從不向任何人吐露,尤其在“手札風(fēng)波”之后,云歿明白,他將自己視作當(dāng)初那場禍?zhǔn)碌母?,從此更加封閉內(nèi)心。
云歿知道,他一直都是渴望這份能夠守護(hù)一切的力量的,只是從前因此身之殘、此軀之弱而有心無力,所以他一直心懷愧疚地活著。
直到那年云霆找上他,將這份力量交給他,為了守護(hù)他所珍視的一切,他對自己是怎樣的殘忍,又付出了多大的代價,云歿一點一滴都看在眼里。
這樣一個殘忍的人,這樣一個苦命的人,這樣一個偉大的人,怎能讓人不敬,又怎能讓人不心疼。
他知道,無論他怎樣勸,慕籬都不會回房去,于是便只好陪他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