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終盤(三)
“敢問少谷主是從何時開始懷疑我的。”良久,慕籬努力平復(fù)了自己的情緒,用克制而傷感的口吻如是問。
“從何時開始的啊?讓我想想~”
洛傾鴻仰頭故作冥想,可眼角余光卻始終不曾離開過慕籬,隨即又得意邪笑著看向慕籬道:“大約是從‘獨孤仇’一夜之間變聰明了開始吧?”
慕籬眉心微動,眸中帶傷。
“不過一直以來,我也只是懷疑而已,真正映證我之猜想的……”
洛傾鴻意味深長地斜眼瞟慕籬,恰見慕籬眉間悲傷更深,苦笑接言:“是我拜訪藥谷之行。”
洛傾鴻笑中惡意更濃:“老實說,我真的不曾料到這個人竟會是二公子你,還真是意外的收獲呢~”
心頭傳來的如針刺般細(xì)密不絕的痛楚,令慕籬不自覺蹙起了眉。
“傾鴻不才,曾得師祖親自教導(dǎo),又隨家?guī)煂W(xué)醫(yī)多年,醫(yī)道雖不精,但自認(rèn)眼力過人,凡經(jīng)我手之病家,我必有所印象,尤其……是那些身份地位特別或者病癥特殊之人。”
洛傾鴻故意在“尤其”二字上加重語氣,并刻意頓了一下。
慕籬心痛難當(dāng),直到今日他方知自己究竟犯了一個多大的錯誤!
洛傾鴻是誰,以自己當(dāng)時特殊的病況,赴巫族求醫(yī)那樣的奇遇,讓擁有雙重身份的洛傾鴻怎能不特別留意,上心。
“二公子當(dāng)日的情況那般特殊,傾鴻自然要特別留意,故而對二公子的印象也遠比普通病家要深刻得多?!?p> “……”
“二公子,你也許尚不自知,但當(dāng)時年僅十七歲的你可是著實讓傾鴻刮目相看哪,你身上獨有的氣質(zhì),只怕是換了任何人都很難忘記吧?”
“……”
慕籬大致明白洛傾鴻所說的意思,畢竟他對自己的脾性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老實說,當(dāng)日在藥谷乍見二公子,傾鴻著實受驚不小,以至于我都懷疑自己的判斷是否正確。”
洛傾鴻妖孽的桃花眼透著陰寒的惡意死死盯著慕籬,說出的話句句誅心。
“所以,你帶走了阿雪?!?p> 不是問句,也非指責(zé),而只是憤怒地陳述。若非對方是洛傾鴻,只怕旁人是聽不出他話中怒意的。
洛傾鴻滿意邪笑:“不錯,因為在當(dāng)時能讓我用以試探二公子的棋子,唯有她最為合適?!?p> 慕籬閉目低眉,竭力握緊負(fù)于身后的手,直將手掐得泛白,發(fā)顫,緊蹙的眉間盡是強忍的痛楚。
原來早在拜訪藥谷時,自己便已落入敵人的圈套!原來從那天開始,敵人便已開始謀劃今日這一局!原來所有的禍端都是自己一手招致,是自己親手將兄長、愛人和那些無辜之人推向死亡的深淵!
因為他未能及時查出九門掌門的真實身份,才給了洛傾鴻可趁之機,讓本已歸于平靜的連城雪再次受到傷害!因為自己,害她國破家亡、親人皆不再,害她幾番生里來死里去,他本已欠她太多,亦負(fù)她太多,叫他如何能原諒自己!
因為他未能及時查出九門掌門的真實身份,歐陽兄妹、陸羽還有那些無辜的弟兄和將士們才會命喪這鐘靈山!
更因為他未能及時查出九門掌門的真實身份,兄長才會陷入死境,再次遭受死亡的威脅,叫他如何能不責(zé)怪自己,如何能不怨恨自己!
他又習(xí)慣性地將所有過錯都攬在自己身上,忘記了即便他不曾到訪藥谷,楚天承的野心也不會停止,洛傾鴻的謀局照樣會進行,他的到訪不過是給了他們一個額外的收獲,讓他們抓住了自己的破綻,揭穿了自己的身份而已。
而與此相對的,經(jīng)過這一局,九門掌門的真實身份也終將大白于天下,只是這代價太過慘痛,令他幾乎承受不住。
看著慕籬滿副痛苦不堪的模樣,洛傾鴻竟無比暢快,先前那些不快和怒火也奇跡般地消了許多,得意邪笑挑釁道:“二公子,老實說,你讓傾鴻失望了,枉我當(dāng)日還刻意將歐陽葵中毒的消息透露給你,為你留下線索,可你竟然到最后都未能查出我的身份。哎!無趣,實在太無趣了!”
洛傾鴻囂張又肆無忌憚地說著這些挑釁之語,慕籬表現(xiàn)得越痛苦,他心里就越暢快,笑得也就越加得意。
閉目低眉的慕籬將洛傾鴻的誅心之語一字一句都聽得清清楚楚,他命令自己鎮(zhèn)定,深呼吸,緩和情緒,而后睜眼,抬頭,目光堅定,復(fù)歸從容。
“呵~”只見他平靜而傷感地笑道:“難怪我從前總是感覺不到少谷主的真實存在,原來從頭至尾,這都不過是你制造的一個幻像而已。少谷主,這一局是你贏了,慕籬甘拜下風(fēng)?!?p> 見慕籬這么快就又恢復(fù)了那副“任爾歇斯底里,我自巋然不動”的樣子,一言一行也都仿佛在嘲諷他適才那番得意與挑釁,甚至還諷刺著他這些年來走過的復(fù)仇之路,洛傾鴻才剛熄滅一點的怒火瞬間復(fù)燃。
他臉上雖仍是笑著的,可牙關(guān)卻磨著隱而不發(fā)的怒意,毫無笑意的妖眼中盛著滿滿的狠意和陰毒。
“二公子不必話里藏刀,對我來說,只要能完成夙愿,以何種身份活著都無所謂,我不在乎!”
是的,真正的他早已隨著二十多年前那場大火而亡,如今的他只是一具為復(fù)仇而活的尸體而已,他活在這世上的唯一理由便是復(fù)仇!
他要奪走仇人的一切,讓他身敗名裂,讓他生不如死,最后再親手取下他的人頭,要他為當(dāng)年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
為此,他可以不惜一切,哪怕是舍棄過去的一切,甚至舍棄自我!
慕籬輕笑,語氣仍平和道:“那我若是問少谷主與天啟帝之間究竟有何仇怨,想來少谷主也必不會據(jù)實相告了?!?p> 洛傾鴻一臉報復(fù)式的邪笑不語。
“那請容慕籬再問一句,少谷主與天啟帝之間的仇怨又與歐陽家兄妹有何相干?”
“說起來,此事還要感謝二公子呢~”
洛傾鴻魅惑一笑,滿臉惡意接道:“當(dāng)時楚天堯大限將至,楚天承舉事在即,令尊便是我們不得不除的威脅,恰此時二公子病重,大公子親赴藥谷求醫(yī)。若非二公子病得及時,我們又怎會如此輕易就進得相府尋求除掉他的契機呢?”
慕籬巋然不動,唯有從他的眸中能看到些微情緒的起伏,他隱約猜到洛傾鴻接下來要說什么了。
“原本我們的目標(biāo)只是令尊,但巫族之行大公子所展現(xiàn)出來的魄力和膽識令人驚異,令我們不得不加以重視,所以……”
洛傾鴻沒再說下去,而是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笑看著慕籬。
慕籬雖不曾親眼見到歐陽烈背叛真相被揭穿,但從乘風(fēng)的的轉(zhuǎn)述中不難猜想當(dāng)時的情形。
一想到歐陽兄妹是因他們兄弟二人才遭受這五年來的痛苦與折磨,慕籬便心痛不已,更自責(zé)不已。
當(dāng)初,若他不曾患上群醫(yī)無策的奇癥,兄長便不會被迫前往藥谷求醫(yī);
若洛傾鴻不曾被請到京城進得相府,亦不曾隨他們一同前往巫族,兄長的鋒芒便不會過早地顯露,引來敵人窺覷;
若這一切都不曾發(fā)生,敵人也就不會對歐陽葵下手,歐陽烈也就不會陷入不忠不義,他們兄妹更不會忍受長達五年的煎熬與折磨,如今更不會雙雙落得如此凄慘結(jié)局!是他和兄長連累了歐陽烈,害苦了歐陽葵,毀了他們原本平凡安樂的幸福!
“所以,五年前燕州歐陽家發(fā)生的一切,從一開始就是你設(shè)的局。”
洛傾鴻眉頭微微一蹙,心頭閃過瞬間的怒意和遲疑。
雖然當(dāng)年是楚天承未與他商量便擅自對歐陽葵下毒開啟了此局,可后來的一切謀劃的確都是他經(jīng)手的,所以慕籬這樣說也不算錯。只是一想到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楚天承竟然滴血不占地穩(wěn)居幕后、坐享其成,他就心里不痛快。
“是又如何?”他回答的語氣頗為不爽。
“那沭陽王呢?”
洛傾鴻眉心一皺,隱約猜到慕籬想說什么,心中愈加不痛快。
“依少谷主適才所言,籬是否可以認(rèn)為,少谷主與沭陽王在燕州的‘偶遇’也是你事先設(shè)計好的,你們的‘結(jié)識’其實也不過是一場騙局而已?”
慕籬的語氣仍舊很平和,可他說出的話卻咄咄逼人,直令洛傾鴻躁動不已,怒火難抑,背后握銀扇的手捏得吱吱作響。
他壓抑著怒火咬牙問:“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二公子究竟意欲何為,不妨直說!”
洛傾鴻會怒,只因楚昱是他這二十多年來暗無天日的復(fù)仇生涯里唯一的光明,也是他唯一的軟肋,而慕籬所說又恰好說中了他心底最不愿承認(rèn)的事實。
當(dāng)日他北赴燕州,在完成歐陽府的布局的同時,他的確也是想借那次機會以藥谷少谷主的身份接近楚昱,為不久之后他們之間無可避免的決裂鋪墊另一條可以繼續(xù)陪在他身邊的路,這是他唯一的私心。
見洛傾鴻咬牙切齒的模樣,慕籬反倒覺得有一絲欣慰,至少可以看出洛傾鴻還未完全泯滅人性,他心里到底還是有在意的人的。
此時,忽聞慕籬后方林中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是真的嗎?”
其聲悲戚,其語頗為受傷。
洛傾鴻表情陡然一變,向著沉緩的腳步聲傳來的方向望去,一臉驚詫,像是做錯了事被什么要緊的人發(fā)現(xiàn)了似的,剛才還邪魅張揚的他此刻臉上竟浮現(xiàn)出了緊張、意外、心虛,甚至是害怕。
天際火光已經(jīng)明亮到足夠讓洛傾鴻將幾丈外的來人看得分明,他近乎癡呆地望著那個一襲白衣的少年踏著沉重的腳步走來,停在了慕籬身邊。
楚昱渾身充斥著悲傷,用滿是受傷的眼深深凝望著洛傾鴻,再次問:“剛才獨孤盟主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嗎,傾鴻?”
他的語氣是悲傷的,亦是溫柔的,溫柔得都讓洛傾鴻覺得殘忍。